这是父亲的《红楼梦》,书页间有他年轻时所作的批注。十二岁那年,我在父亲的书桌上翻开了它,自此便再也不曾与它分离。在家的时候,我总是将它置于我的床头。还曾一本正经又不免孩子气地对父亲说,倘若我们这里地震了,我要抱着它一起跑。后来,离家念高中,念大学,不管走多远,我都把它带在身边。其实,随着阅历增长,我渐渐收藏有多个版本的《红楼梦》,这本最为普通。但,它是父亲的《红楼梦》呀,是我的启蒙书呀,是唯一一本已经被我翻坏了的《红楼梦》。
30年, 87版《红楼梦》剧组再聚首。宝哥哥已显老态,林妹妹去世整整十年,其他人,也都不复有当年的神采。
87版《红楼梦》是历时五年精打细磨出来的。无论导演(王扶林)、监制(胡文彬)、编剧(周岭、周雷、刘耕路)、演员,还是作曲(王立平)、摄像师(李耀宗)、化妆师(杨树云)、服装设计(史延芹)、专家顾问(二十名首屈一指的大家组成的专家顾问团中,如今只剩杨乃济先生在世)等等,都倾注了赤诚的心血。宝钗的饰演者张莉回忆道,当时,她困惑于如何把握宝钗这一形象,王导就把周汝昌先生家的电话号码甩给了她,说有问题可以向周先生请教。剧组的年假放得晚,张莉糊里糊涂地在大年三十那天给周老打了电话,周老爽快地说,你明天过来吧。第二天,张莉骑着脚踏车去了,到了周老家方意识到,这一天是大年初一。而登门拜访的她除了一本《红楼梦》,什么都没有拿。周老和她聊,直到下午两点,她才匆匆告辞。三十多年晃过,回想起这一段,张莉连连感慨,当年实在是太单纯,太单纯了。
宝玉的饰演者欧阳奋强则提及一个小细节。拍完“共读西厢”后,陈晓旭要在同一个场景中拍“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这场戏。摄影机已经开机了,李宗耀却发现,陈晓旭的耳环带错了,读西厢时是绿耳环,现在却是白的,接不上戏。王扶林问:“带来了吗?”陈晓旭小声答:“没有。”王扶林大发雷霆,直到化妆师杨素云用颜料把耳环变成了绿色,拍摄才继续进行。那场戏,着纱衣立于寒风中的陈晓旭没有控制住情绪,哭得昏天黑地。后来,《红楼梦》引爆荧屏,王扶林不过拿了400元奖金。但他认为目的已经达到了。在拍摄《红楼梦》之前,王导听说,高校的大学生居然都不读《红楼梦》了。如此精打细磨,为的是让国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这本煌煌巨著上来。
(今日之“原应叹息”)
87版《红楼梦》是有艺术品味和学术沉淀的。诚如红学家胡文彬所言,“如果脱离红学的发展来谈论《红楼梦》电视剧的拍摄,是一种短见。”《红楼梦》剧本的改编,前29集基本尊重曹雪芹原著,后7集则并未完全根据通行本高鹗的续书,而是大胆结合前八十回的伏笔,采用红学研究成果,使故事最大程度地贴近曹雪芹的美学理想和人物命运的发展逻辑。不过,王导也有遗憾。“因为技术和时代的原因,加上当时我理解的比较肤浅,经过和编剧商讨,太虚幻境的戏被砍掉。尤其是木石前盟那一段,绛珠仙草是黛玉的前身,神瑛侍者是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浇灌绛珠仙草,才有了黛玉还泪。要不然,宝玉初见黛玉为什么会说,这个妹妹我好像见过。没交代,宝黛的爱情就没了根。这值得今天的影视人借鉴:拍名著一定要用心,要深刻理解原著。”
幸运也理所当然,87版《红楼梦》诞生于一个纯真的年代,一个热情的年代,一个充满希望的年代。那一批演员也是幸运的,在正当芳华的年纪遇见了美,遇见了艺术,遇见了另一个真实的自我。
30年啊,戏内戏外皆成戏,台上台下无限情。
脂砚斋评点《石头记》,喜用“叹叹”二字。年少时不解,只觉得此词别有韵味。如今隐隐体味到,素手颤抚岁月的感觉,本就无以言表;既然无以言表,一声“叹叹”便成了最深沉幽婉的注脚。叹叹,叹叹,观戏观书,观人观己,莫过于此。
读红楼的人老了吗?虽不敢言老,但着实过了过了“少年不知愁滋味”些人实在是太帅了。这句话我始终记得,说这话的人却不再重要。旧时的模样、旧时的感觉俨然落花流水,只剩下了不解岁月何以无情的怔怔然。怔怔然又如何,岁月并不肯回答我。有心回答我又如何,倒也未必说得清。多少时候,我们越走越吃力,越走越惶惑——只知道要勉力向前,却不知何处为止。
每读到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心里便开始紧张起来,深知此般鲜活明快的日子不多了。读到第七十几回,则清清楚楚感到了好事已尽的颓凉。贾府尚未倒,但世界已不再年轻。乌云愈发浓重地漫上来,现世的浊重渐渐逼走了青春万岁的美好,如花般的生命忽地一下便香消玉殒。遍地都是孤独,无言的孤独,无奈的孤独,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即便贾家未遭抄检,孤独的劫难也无可逃遁。
还是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读红楼是一种成长,这一段未尽的心路历程便是生命的蜿蜒轨迹。自从在人生最微妙的关节点——如同黛玉读《西厢记》、听《牡丹亭》时那般——邂逅它,《红楼梦》一直是为我指路的灯。看清许多之后,便懂得了何当珍惜,便愈能无所畏惧独守苍茫。从未失望,而是深深热爱着;从未怀疑,而是固执相信着;从未自弃,而是静静守候着。私以为,读红楼读得神经兮兮欲死欲活,则只是读了个表面。真正惹人心醉的,是每一次打开,都能找到安慰,享受沉静,寄托情思,重蓄力量。
行路难,行路难。自然希望岁月静好,但如若不能,又该怎样呢?人人各有分定,孤傲如林黛玉者,宁要有限的精彩超逸,不要一世的安稳繁华。
昨天,是夏至。空气燥热,黏黏地亲吻着人。我的泪,天接住,地接住。积攒的万千心绪挥洒过了,又是一段赶路的平常。
(文章的最后注上一段话:此前文章写于我一个多年好友,她一直在个人公众号写文章,这次我给她拿来发在简书上,分享一下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