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从我记事起家中就养鸡了,在村里成群结队的。当然这是农村的普遍现象,无鸡不成村,有狗才护家。一群鸡就意味着营养与零花小钱,说从鸡屁股里头抠钱确也极为形象,我们家,外婆家,村里家家都是和鸡一起走进新时代的。
爸妈刚结婚那会儿,我们还在下村里生活,砖瓦太贵,极少数人能盖的起,家里只分了一个小窑洞,一家五口就住在那里,幸而家中还养了一群鸡,让这个贫寒的小家庭显得不那么一无所有。那时,总有挑着担子卖小鸡仔的人到村子里来,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放下手中忙活的泥巴或是糖纸,颠颠的跑去围观,小孩子是最喜欢这毛茸茸黄澄澄的小东西了。放一只在手心,嫩嫩的喙啄地手心痒痒的,可看着它小巧的样子,耳边“喳喳喳”的叫声就是觉得爱不释手。不用央求,妈妈总会买的,为我也为这个家。可说也奇怪,为啥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长大就没小时候可爱了呢?
彼时农村娃没有什么玩具,村里的井台,沟边的土坡,歪脖子柿树都是我们的游乐场,还有个地方,我们和鸡都特别喜欢去,那是我们王家地坑院上面的一片荆树林,这种树枝条柔韧低桠,开淡紫色的花,我和小伙伴们把那里当成了根据地,坐在枝条上骑马马,摇晃着,童年时光也变得朦胧。而家里的鸡也中意那个地方,它们喜欢在那刨食,啄翅膀,避暑,七八个母鸡,一只羽毛鲜亮的大公鸡就是标配了。还好我们可以和谐相处,一边嫌弃着鸡的腥味,一边馋着它们肚子里的鸡蛋。时光流转,嫩芽长成大树,鸡在更新换代,我们也在褪去天真。
到我上小学的时候,爸妈已经攒够了盖房的钱,我们一家搬到了村上,住进了红砖房,当时在村里也是很让人眼红的。但确也很有一番血泪,这是爸妈咬牙攒出来的,妈妈不想跟我那个刻薄的奶奶住一个院了。妈妈是能干又辛苦的,同时内心也是舒坦的。钱只够盖几间房,是决计再没有钱圈院墙了,于是就用树干围了,房下就是土地,种了四季的蔬菜和蓖麻。蓖麻结出香香的籽,那味道我到现在还记得,现在是极少见到人家种蓖麻了,一来没有种子,二来无处可种,地面都打成了洋灰地。彼时搬上来的人家还少,为了安全家里养了狗,又养了一群鸡,新居处平坦广阔,鸡狗撒欢的闹,虫子多了,也更肥嫩了,下蛋自然勤快了不少,院子角落钻出几株不知名的花,悠然的开着,看着这家的鸡,狗,小孩和日子爸妈也努力着,生活的颜色也越来越鲜亮。
一年一年,停不下脚步的不只时间。
很快,我家盖起了更多的房屋,院子小到养不下一条狗,妈说狗太脏还无用。自行车,拖拉机,摩托车,冰箱,彩电,沙发,家一点点被填满。之前还养过猪,早就不养了,可是鸡却一直做着陪伴这件事。数量总是忽多忽少,被偷走或毒死,以前是因为黄鼠狼太猖獗,现在是因为人太贪心。近两年来,家中的鸡一直保持在十五个左右,丢了就再养,一养就是一打,虽然妈一直说屙的到处都是要把它们处理了,我却没见她行动过,反而每天拿着个掀默默地清扫。在我认为,鸡可能对妈妈有不一样的意义。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它们不仅仅是一群会跑的肉,还是我家生活演变的见证者。
前段时间发生了一件事,我一直停耿耿于怀的。周末回了家,回家的感觉就是好,连床都无比软和,一觉睡到了八点,妈妈还在等着我吃饭,听声音就知道妈妈刚去菜地拔回我最爱吃的青菜。吃过饭后,一上午过的很充实 ,小侄子尿湿的床单要趁着微露的太阳洗洗,帮着妈妈晾晒;爸爸在平房顶摊花生的声音呼呼啦啦,捂了几个阴雨天的花生要好好吹吹风;中午要吃的韭菜也清洗过,摆在竹编上脱水……一切很美好,妈妈突然说,
“帮我杀只大笨鸡吧!”
大笨鸡是区别于家中其他鸡的,我家之前从没养过这样的,这几只是买的雏鸡,长的很快,不是家鸡抱的。毛统一是黄的,体态丰腴,走路摇晃,吃得多排泄的也多,还不注意卫生,跑起来大屁股左右摆动,笨撅可爱,不同于其他苗条敏捷的鸡,它们甚至连树枝都飞不上去。它们不是乡村鸡的代表,就像上不了高速的车,我很担心它们被馋嘴的狗觊觎。
我还是很喜欢它们的,如果不到处拉屎会更好。它们长的比其他的鸡更肥硕,不愿意去自主觅食,你只能把它们赶到大门外,它们会蹲守在门口,如果铁门上的小窗口不关上,它们甚至还会飞着往里钻,当然瘦一点的能成功。一到晚上,上不去树的它们只能睡在鸡窝,夏夜太热,不愿进窝,一个个杵在院里,像一朵朵肥厚的大蘑菇,踹着屁股才肯进……
从没杀过这样大的生,何况是这几只胖子。可我还是应了。
“妈,你从夏天说到秋天,早都该杀了。”
“那让你爸逮吧,我去剁饺子馅。还有,甭让鸡受罪。”
我是有些跃跃欲试,可真当一只倒霉的毛色花黄肥硕的鸡躺在地上时,拎斧子的手却怎么也举不起来。花胖无力的扑腾着,有些明白自己的命运:显然是在劫难逃。可是面对死亡,一只鸡怎能坦然。
“一定要动手,近年来妈妈身上的疾痛渐多,鸡肉是很养人的,总要有牺牲,我会给你个痛快。”我的心里下了决心。
我为它蒙上了塑料袋,笼子中那两只幸运的傻鸡最好也要回避。一开始想闷死它,没料到它的尖嘴,看来今天注定要见血。还是蒙上了塑料袋,这次是我要避开它的眼睛。
一斧下去,它在剧烈的抖动,不到半分钟,停了下来,希望没让它受罪。鸡头部淌下来很多血,我没看它的眼睛。
“妈,好了啊。”我故作轻松。
死掉的鸡老妈并不怕,老爸也不怕,他俩做善后工作。中间包了饺子吃了午饭,我没再想过这事。可是下午妈妈为它料理身后事时一直在絮叨。
“你看,这还死不瞑目呢!”
“头骨都碎了,好可怜啊!”
“鸡嗉子里没有一点食物啊,早上都没有喂一点东西,忘了。”
“马上就换好毛了,肚子里已经有鸡蛋了。”
妈妈一边清理一边不无可惜。
这还是一只饿死鬼。死无全尸、死不瞑目、死不足惜、死不相信……立时觉得自己很残忍。想到我还抱过傻呆呆的它,就因为它不像树上的鸡那么挣扎躲避,它就不像只鸡。
我家早就过了需要靠鸡蛋生活的日子,它们没用了。我感觉自己像是谋杀了什么,又说不清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