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时,我喜欢站在窗边以45°的角度俯视楼下,原本只是为了在楼下涌动的人群中搜寻到某个人的某张脸,后来有人告诉我说,叛逆不该是你这个样子的,你应该像其他人一样以一个特定的角度仰望天空,而不是俯视地面。我说,叛逆不就是与众不同么,那么现在我已经做到了。再后来,某张脸不在了的日子里我还是会站在窗边俯视着楼下,其余都没变,只是换了36.5°的角度而已。当然,在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比如数学课),我还是会看到天空的,我的天空被生了锈的窗棂分割成一样大小的12个小块,偶尔会有几只麻雀在我的天空里横冲直撞,惹得我很恼火,记得一次有一只麻雀从我的1号领地径直飞到12号后,又一路往下到7号,估计我的7号领地比较脏了,所以它在这里拉了粪。它竟然把这儿当成了厕所,我转过头很悲愤地对我的同桌说。于是下课后我们被老师罚站在楼道里,兄弟班的男同胞过来过去地为我身旁的这位漂亮女孩鸣不平,各个都显得义愤填膺,而我的同桌低着头哭着鼻子除了抽泣外一句话也不说,后来我问她,她说她说了,只是我没有听到罢了,我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因为我无意中看到过她的日记本,那一天写的是:我想杀了他;后一天是:为我昨天的话与日记道歉;而前一天是:36.5°,郭敖的书里,过客的角度。我特佩服她能把每一天的心情都写得如此简洁,后来我试了试,这其实是喜欢与习惯的问题。这一年,我十六岁。
那么,我的十五岁去了哪里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十五岁的时候我写过一篇小说,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是在我压在抽屉最底下的几张泛黄的稿纸。除了这几张稿纸与那些斑驳的记忆之外,我再也不能够找到一些有利的证据来证明我曾在十五岁存在过的事实,而李大头说,我是一个悲哀的行路者,旅途中永远栖惶,在这个辉煌的年代,我们都是毫无疑问最为卑微的吟唱者。所以我屈服了。
李大头在他还差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就要步入十四岁男生行列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被人在校门外的胡同里揍,当时好多脚从上面下面左面右面地踢过来,李大头拼命地护住了脸。末了,李大头听到领头的男的说:他妈的,小子,以后再跟王小浅走那么近小心我废了你。大头含糊地点着头,那男的很狂妄地一笑:弟兄们,走。李大头在那些人走了后费力地从胡同里爬到了街上,之后便蜷缩在地上只顾着呻吟忘记了抽搐着动弹,很久时间过去也没有一个行人上来把他扶起,于是他在低声咒骂了一句世风日下之后自己从地上跳起来。
走在去二麻子烧烤店的路上,李大头越想越气愤,他妈的,来啊,有本事上来,我会怕你们,一个个胆小鬼,老子今天陪你们玩到底,就是废了也在所不惜。李大头为他用了“在所不惜”这样一个豪迈而又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词语欣喜了好一阵。是的,他想当英雄,其英雄情结往远了可以追溯到童年,小时候大头邻家有一孩子大自己两岁,一次大头和几个小伙伴一块玩的时候碰到了一条大狗,大狗示威性地朝几个人叫了几声,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身边的几个伙伴已经跑远了六七米,只剩下大头和那孩子在那儿跟狗对峙,那孩子为显示自己的武功已练入化境,就转过头对大头说,别怕,他们都是胆小鬼,今天让你见识见识我的金刚不坏神功。说完这孩子冲着大狗回叫一声,之后立刻摆出一副如厕的造型努力使自己浑身充血,不料还没等运功完毕,就被那大狗冲上前来在小腿上咬开一个洞,李大头听奶奶说过被狗咬了会得狂犬病,然后反过来咬人,被咬到的也会变成呲牙咧嘴的凶狗,于是一路义无反顾地跑回家里,路过之前那几个伙伴的身边的时候几个小伙伴放肆地大笑,李大头不予理睬,仍然自顾自跑着。这件事的结果应该是这样的:被咬的那孩子到医院里打了狂犬疫苗,出院后拖一只伤腿站在小土丘上接受着几个小伙伴的跪拜,而李大头因为在最终时刻当了逃兵,连跪拜的资格都被取消了,大头于是再次哭着往家里跑,身后传来小伙伴们一声高过一声的武林盟主,大头觉得自己已经被组织给彻底抛弃,所以跑得更快,哭的更凶。回到家里他的奶奶正坐在门口往针孔里穿线,大头看着奶奶在落日的余晖里眯着眼的样子觉着好笑,于是忘记之前源于奶奶骗自己被狗咬也会变成狗的怒火,在奶奶的招呼声里帮奶奶穿好了线后便去看电视了,在电视里大头无意间听到一句话,说英雄是那些能够为自己的心做主的人。他猛拍一下大腿以表示领会其真谛,骂了一句这帮孙子就翻身出了门,路上大头像一只公鸡一样把自己的小胸脯挺得贼高,路过那个小土丘时他斜着眼看到武林盟主拖着那条被狗咬过的腿正带领着几个小伙伴打玻璃珠,大头突然觉着自己要高他们一等,因为他已经先他们一步成长了,此刻的大头,想要打倒那个“狗腿”,而后代之。
这是李大头小时候的事,后来他为了实现自己的宏伟蓝图尝试过很多方法,可终于还是不能撼动“狗腿武林盟主”在小伙伴心中的地位,一次他想了又想,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狗腿”是负过伤的,可自己却从没考虑过放血,而狰狞的猩红色总能促使人类劣根性里不安的因子愈加躁动和恐惧,而彼时这样的恐惧总不会比一只大狗来得更为过分。李大头想明白了这一点后很高兴,准备四处找只狗挑衅挑衅以获得革命的本钱时却突然发现那座威武的盟主丰碑已被时间给无情地挫骨扬灰,大头高兴的同时又失落地发现,伙伴们都长大了,顺带着自己的弟弟,偶有瘙痒,手指挠一下一根毛就会从皮下调皮地探出。大头不能改变时间,只好顺从,于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里,他让自己在小说里诞生了。这一年,大头初三,14岁。
大头计划里第一部小说的第一段是这样的:
当我带着弟兄们冲出敌人的包围后已是拂晓,东方渐渐露白,街边的很多东西都重新焕发了生机……
大头只写到这儿便无法再继续下去了,首先他想要写的是大城市,而他十四年里日夜生活在这个破败的汝昌县城,别说大城市,就连这个小县城他也从未踏出过一步。然后他突然不确定了拂晓的时候东方到底应该是怎样的一片景象。李大头记忆中最为深刻的一次看日出是在初中,和一个他暗恋了三年的女生,可就那么一次,当女孩惊呼着天边的景象怎么怎么漂亮绚丽时,大头也只是在一旁盯着女孩脸上的毛孔看,嘴里模糊地答应着。可怜了初中好奇的年华,王小浅你个**,李大头这样想着,连日出时什么样子都未曾在那时候看清楚过……
于是李大头的第一部小说就这样因为王小浅的原因搁浅了,同时也搁浅了一个英雄的出生,这是比搁浅一部小说更为残酷的事,而比这件更为残酷的事还要残酷的事是:李大头就像是一个怀胎十月的孕妇一样被王小浅给牵制住想要生却生不下来,何等难过。
李大头恨透了她了。
李大头搁下笔出了屋,屋外飘着雨。我也搁下笔,我让李大头有属于他自个的时间去放纵,是解决生理问题或者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都无所谓,我不能用自己的笔束缚他太久,而且我知道,他一定不会走远。
李大头滑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和他合为一体,之后神志清醒的我看到了一条狗,它正在那里搜寻着什么东西。
我说:对不起,王小浅,刚我把你看成了一条狗。
王小浅说:什么狗?
我说:一条漂亮的,正发情的母狗。
我被王小浅踹了一脚,又重新跌回水洼里,雨点突然大了起来,打得我皮肤生疼,我坐在水洼里,又一颗雨点落在我脸上的时候我突然就为李大头感伤了起来,因为我觉着我此刻要想成为一个英雄的话只需要学着狼的模样仰天长啸一声就够了,我比李大头幸运得多,李大头居然想到了放血,想到了死,这一点让我十分抗议,李大头是我创造的,我笔下的人物怎么可以拥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即使比较消极,可我清楚,我只是纸老虎,李大头要是凭那些资本来跟我叫板的话肯定绰绰有余,于是万般气愤之下的我又回到屋里,我要修改李大头的命运,这是我唯一的主动权。
可是当我再次摊开稿纸,准备感化李大头岌岌可危的思想的时候,竟不知道该如何下笔了,莫非李大头已经逃走?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把稿纸翻到前页,我看到李大头依然迷茫地坐在水洼里,这我很放心,之后我发觉:我需要再加入一个人物了,而他的名字应该叫做老灰,是的,老灰。
老灰是大头的初中同学,一个两种极端性格的矛盾的结合体,他会在看到菊花花瓣凋零的时候大感韶华易老,流年易逝;也会在街上与以阿驴为首的混混们干个你死我活。李大头说过老灰将来一定会是一个人生充满了悲剧的人物,大头给出的证据是:某次老灰刚刚在自己的面前朗诵完一首诗,转身就给了一男生一个耳光。诗的内容是这样的:
有只苍蝇落上了我的唇
然后飞走
小小的身躯融进了夜里
我不知道
它是不是带上我的吻去找了你
只是希望
你不要跑得太过匆忙
以免 在沟沟坎坎里
摔破了苍蝇的欲望
虽然大头不清楚老灰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但他还是恰如其分地鼓了掌,这一点充分表明了李大头是一很世俗很虚伪的人,老灰笑容满面,大头低着头只顾拍掌,双方都很受用。突然间大头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声,抬起头的时候正碰上老灰没事人一样地耸耸肩膀,继而是一个男生捂着鼻子冲出教室的身影,这件事最终在老灰老子的金钱攻势下不了了之,一年以后已上高一的大头再回想起来这件事时才明白了原因:老灰喜欢上了王小浅。可当时大头只是轻蔑似地抽了抽嘴角,以示自己对老灰那破事不感兴趣。三摸之后迎来了中考,老灰因为户籍的原因没有参加,大头和老灰坐在二麻子烧烤店的屋顶上,眼前是洇梦河浑浊的河水,路的两旁摆摊的小贩的身影被远处的夕阳拉得斜长。大头说,老灰,你应该让你老爸掏点钱弄进来,不然不上学去干嘛啊?老灰说,我就这样了,考与不考都一样,我准备让我老子给我买辆赛车和阿驴玩玩,我应该有点梦想,不是么?哎,那个卖盗版碟的是不是叫三毛子,丫的上次买了一盘张国荣的专辑回去居然是日本女优,骗走我好几十呢,等我啊,我得下去找他算账。李大头望着老灰的背影突然就想哭,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哭出来,因为他看到王小浅正仰着头看着他。
王小浅说:我来跟你和老灰道别,我爸要把我转到市里去读书。
李大头说:哦,好事啊,市里的学校比这里要好很多。
王小浅说:嗯,再见。对不起。
李大头说:老灰在那边,你和他聊聊吧。再见。
王小浅走了后老灰从不知名的地方蹦出来问大头和王小浅说了些什么,大头三年里第一次揍了老灰,大头骑在老灰身上说,你个懦夫,你他妈的藏什么藏,你个懦夫。远处,王小浅看着落寞的夕阳里两个模糊的黑影互相挥舞着拳头就慢慢地哭了,她不能听到任何声音,就像,默片。
大头高一的时候老灰得到了他的赛车,老灰给它起名为ML.night,老灰会经常性地在大头他们做课间操的时候把车开得飞快从大头学校的外围墙经过,车噪声之大,烟之黑,令同学们发指。而每当这时大头总会有一股莫名的不可抑制的自豪感从心底冉冉升起,就像初中和王小浅看过的朝阳。周末时老灰告诉大头,阿驴已经被自己征服了,他的梦想已经完成,所以他要离开这儿,他要去旅行,和他的ML.night。老灰说,我已经想好了一切,兄弟,好好学,再见。老灰骑在他的坐骑上朝大头挥着手,然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渐渐没了踪影。傍晚老灰的父亲给李大头打来电话,说老灰掉洇梦河里了,车还在下面,人上来了,摔成了骨折。大头想了想,难道水没有浮力么,怎么能成了骨折呢?到了医院老灰正躺在病床上剥着香蕉,大头说,你哪骨折了?老灰没有说话,良久后,老灰说,其实我是想到河里游泳玩玩的,本来想连人带车一块进去就好,可是马上就要掉进去的时候我又突然没了勇气,所以急忙转弯,不想开得太快,只把我人扔出来了,没把车保住。大头听完后笑着给老灰讲,上周忘了告诉你,我们分文理科了,我选了文科,他妈的,80%的女生,剩下20%中80%像女生,你不会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的,下课后,经常会有一些女生站在过道里谈论怎样分辨处男处女的问题,大头说,像进了妓院,妓院。老灰说,听起来不错,可惜我今天下午就得转院回老家了,我那车你帮我弄出来,阿驴说我是卖国贼,理由居然是我是西区的种,很可笑是不是,总之你帮我弄出来。
老灰走了后大头把车弄了出来,具体方法未知,总之就是弄了出来,然后在参悟了ML.night的意思后用红漆在车身上刷上了大大的“老灰”两字,从此“老灰”成为大头坐骑,大头接替了老灰未竟的事业,和阿驴最后的比赛是在假期末,午夜时候,大头像小时候跟那条大狗对峙一样望着前面的阿驴与他身后的大狗们。
阿驴说:小子,尽管放马过来。
大头笑笑:好啊,你的腿,应该好了吧。
比赛结果未知,中途大头加速后便没了踪影,只是有人看到李大头在路边停下过一次,再次上车的时候背上多了个旅行包,之后就沿国道线去了。
县城的路灯突然灭了下去,大头前行的路变得一片漆黑,他于是摸索着打开了“老灰”的灯,可是那灯光就好像小时候沐浴在奶奶身上的落日余晖一样黯淡,更可气的是当大头好容易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后,那灯却又不安分地闪了几下,最后在一声噼啪里光荣结束了它的使命,灯罩碎裂在地上,矫情地好像李大头散碎的青春似的。大头茫然无措,定定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样抉择明天的路。而事实上大头又一次走错了方向,或者说是本末倒置,或许此刻的他更应该考虑的是:没有路灯的夜里,他和“老灰”将何去何从?
我把我的小说拿给我的同桌看,看完后她停止哭泣。
她说:老灰,你知不知道自己写的很乱?
我说:知道啊,可我没办法。
她说:老灰,你能不能不把我写成那样,我很愤怒。
我说:好的,我改。
她说:李大头是谁?
我说:我啊。
她说:那老灰呢?
我说:也是我啊。
她说:俩都是你?
我说:嗯。
她说:那老灰和李大头最后呢?
我说:消失了,或者挂了,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