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一直是让人感觉惬意的,要称做美好的那也是可以;斜阳、 舟帆、跳跃的海豚,那些你看到的,都像构筑在画中世界一般地风平浪静。
你和安的婚姻起点距离你们相识的日子不过就三个月。那年你一个人到湖边垂钓,坐了一个多小时后总算引来了第二条咬钩的鱼;她就是在这时从半山腰抱着帐篷袋滚落到你上方的位子、又翻了几次身后滑到你脚边。你看着她侧腰露出的半截树枝,只要再翻动一次树枝就会整支插进身体里;乱发和着淤泥全沾黏在她脸上、眉毛也和杂草混在一起,整张脸看不清表情。几秒后鲜血顺着她的腰际蔓延到你的白球鞋底,令你诧异的不是这突如其来的落难女子,而是那张落难之后的脸上,还能对你露出脏污血泞中唯一洁白的牙齿。
“嗨,我摔下来了,你可以帮帮我吗?”那是安对你说的第一句话。那天你损失了一条鱼,也可能是好几条,但也得到了一位妻子。
婚后你和安在初遇见的湖泊旁造起了一间小屋,你每周回学校教课两次,平时由安开着吉普去镇上采买,一个星期大约一到两次。你们会在前晚的餐桌上列好整个星期的食谱,由安去买回来,然后在晚上先给鸡肉或是鹿腿做腌渍。生活要说平淡也不全是,却可以称得上是安逸;你们在夕阳下烤肉,烤完就躺在湖边看星星、还会一丝不挂地下湖里抓鱼;上个月才给野生小浣熊盖树屋、这个月再圈盖防护栏挡住大熊进到房子里。
你说你们就是这样没有瑕疵地在过日子;当你到镇上教课的时候,安就待在家里打扫清洁;她会在腰间系上墨绿色的围裙,把床单还有桌巾拆下来换洗;唱盘上转的是自己喜欢的The Beatles、也可能是你会喜欢的Michael Bolton,下午在门廊前的圆桌上看完花茶配的悲剧史诗后,她就拿起小掸子顺着音乐轻摆臀部、在家具上掸着灰尘,等待天黑前那台白色别克驶进屋前的草坪,打开车门的你手里提着她喜欢的奶酪蛋糕或是蓝莓奶酪,回到俩人共处的夜晚。
比起镇上喧闹的人市,你自然也是喜欢和安待在没有尘嚣的静地。你很早便厌倦了人与人间的勾心斗角、以及那些卖弄矫情的交流关系。然而你还愿意来到镇上教书除了劳薪之外还有很大一部份的原因,正是因为那些天真气尚存的孩子。你不止一次于床上抚摸安侧腰上微凸的月牙弯疤,请求安能赐予你一个属于你俩的孩子;这时安会起身去把自己清洗干净,之后披上褐色的绸缎睡衣,一面轻咬金色的特制发圈、双手一面将发尾沿着耳后的脖颈弧线盘成一圈发髻,到厨房准备俩人的咖啡和松饼。
某一晚睡前,你们在窗边迎来了今年的初雪。今年的雪季比预期还提早了快一个月,几天后的下午暴风雪更是猝不及防地连带侵袭了山脚下的区域,来不及接收讯息的学校临时通知众人赶紧回去,而离开学校时你才发现回到山上的路已经被封死;一个交警在通往山上的入道前打着手势绕圈圈,另一个交警扯着嗓门响应面前摇下车窗的询问。除了上山的道路以外,同时被暴风雪中断的还有你和安的联系;你不得不开着车在这个几乎不会有外来访客的小镇上打转,找个能度过今晚的地方。
大部份的店家都已经提早打烊,你所在的这条街只剩下橱窗边一位裹在纸箱里打盹的络腮胡男人;凌乱的头发下只见一张被冰雪晕红的侧脸,他把两手交叉在胸前,口鼻埋进衣领。似乎感受到了车辆缓缓开过时排烟管所冒出的热气,他张开眼睛后打了个呵欠,浓白的雾体从嘴里呵出到空中散掉。见眼前的车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翻了个身转过去背对大街。
“但愿他能熬过今晚。”你一边想着,双手转动方向盘,轮胎艰难地咔嗞辗过地上的冰雪,几乎是用滑行的速度开到路口处左转。
是怎么来到这条小径的你其实也不太确定,因为风雪混着被打落的树叶已经阻挡了你车窗前的视野,还好在整座小镇上往来的人已经屈指可数,否则你可能会因为随时打滑的车胎而犯下什么错误。说到这里的时候你停顿了一下,喉结顺着吞下的唾液滚动在喉间。
由于小径很窄,两旁的房屋和大树遮挡了部份的风雪,你把车靠在一颗大树旁边停了下来,拿起副驾上的手机想要再拨一次电话,讯号依旧嘟嘟两声就被切断,你想着在暴风雪过去之前,讯号怕是都好不了了。
这是你和安结婚之后第一次没有直接从学校回家;除了那次你的车在山腰间压到尖石爆胎了,救援车迟迟没能上来,而你的那辆宝马根本没有加装备用的轮胎,最后还是安开着吉普来接你;你们直到隔天才顺利把那台山腰间的车子给处理完毕。也是在那之后你把车换成了现在这台白色的别克,你以为之前那台车子够你再开十年,结果才五年你就把它换掉了,因为你觉得它没有备胎。
“当你发现车子爆胎之后还是能够持续再开80公里左右,除非你并没有善用那80公里把它开去最近的维修中心。”那时宝马接管处理的人这样跟你说。你当时的确没有发现车子在上山前可能就已经爆胎,而且这件事也许在离开学校时就发生了,但你就这样继续开到了山上,直到轮圈完全变形才不得已停下来。
“我以为它还能再跑一天。”你跟那人这样说,毕竟这一路,是说80公里吧?毕竟这80公里跑起来都是很顺畅安逸的。可是你以为的顺畅安逸,早已在弯曲山路的不断的磨损下慢慢变形了。
说回你把车开进了那个小径,发现手机还是拨不出去,在彻底放弃去联系安的时候,你开始感受到了车窗外面的寒意。你把车内的温度调高,伸手到副座前打开那个有些人会拿来放左轮的手套箱,从里面取出一张镇上的地图,想从上面搜寻附近哪儿会有提供住宿的地方;可是就连你也不清楚现在所处的位置在哪里。你拿起副座上的黑色绅士帽戴上,勉强推开被风雪挡住的车门,打算到最近的房子前去看清楚这边的路名。
你就这样一手拖着帽子小跑到最近的一户人家门前,另一手扶在额头上遮住飞过来的雪片,然后在看清了门牌后小跑步回到车上,甩上车门,这时风雪回绕在耳边的呼啸声才瞬间安静下来。你摘下帽子把上面的雪水抖落在副座的脚垫上,之后才把地图摊在方向盘上又看了一遍;原来最近的旅馆离这里并不远,只要绕出这条小径再过两个灯口应该就可以看到。
你把车开回了大路上,所有没被固定住的东西几乎都已经离地,连铁制的垃圾桶都被推在地上滑;它在滑下了人行道的台阶后侧倒到马路上,接着被强风不断推动翻滚,眼看着那垃圾桶就要迎面朝你滚来,你双手猛力转了大半圈的方向盘,在车子即将撞上一根电线杆前瞬间再把方向盘打直;最后垃圾桶是贴着你的车尾咚一声弹回对街上,继续滚向路边另一台停放的车辆,接着把那台车的后照镜一起再带往你视线以外的地方。太惊险了,你坐在车内看着后照镜深吸了口气。
刚避开一根不断倾斜的号志灯杆,你就差点撞上了一位在坡道上滑倒的女士,女士的伞被风吹到你的挡风玻璃前;你犹豫着要不要下车,最后那位女士好不容易摇摇晃晃爬起来,却又被风吹一下摔倒在地。一旁有个门卫推开了这条街上唯一一栋公寓的门,撐着伞跑过来拿起贴在挡风玻璃上的伞,又跑去扶起那位女士。你原本想要询问那位门卫关于住宿的事情,但又怕在大雪中给人增加更多不便,只好看着他们在彼此搀扶下一同进入那栋公寓后,将车拐弯驶进下一条车道。
但也就在你一转过去的时候,便看到了那间旅店白底红字的招牌,虽然招牌已经被冰雪覆盖住了大半,不过还是露出了旅店两个字,总算是到了目的地。
风铃随着木门的开启在店内发出清脆的叮铃声,随之而来的是优雅的爵士乐和阵阵的桂花香气。店内不大,门一进来的地方就是柜台,右侧有两张淡绿色的双人沙发,沙发前的长型茶几上摆着一壶茶水、以及一个用过的杯子;杯缘印上些许口红印,应该是粉色的。在正对着茶几的沙发垫子中间有一处塌陷,此时塌陷正在缓缓浮起。而柜台左侧的地方就是木质楼梯,想来楼上就是提供房客住宿的区域。
一位妇人年纪看起来应该有五十,她拿着抹布正要把桌上的茶壶和杯子放进拖盘。看到你进门后她没有停下动作,背对你把桌上擦拭干净、再把拖盘里的东西收进楼梯旁边的小厨房里,接着才从厨房里走出来,双手各往裙子两边抺了几下,走进柜台。
“还有房间吗?”你在她进到柜台后把帽子脱下来放在柜台,接着看向她后方的贴有房号的小壁柜,上面还挂着好几把钥匙。
“一个晚上50,你要住多久?”她递给你一支笔,指了指柜台上的记事本,示意你填上住宿者的信息。
“先一个晚上,等暴风雪走了我就离开。”你拿起笔正要写下自己的资料,无意间看到柜台底下一台红色的家用电话。“请问电话可以借我用吗?”
“线路都断了。还有这里不收支票,你得付给我现金。”妇人扫了一眼电话,视线又回来死盯着你手上的笔。
“没问题,我有带现金。”你一手在本子上写出自己的资料,另一手掏出裤子后面口袋的皮夹。
写好数据后你把笔和本子递还给她,她拿起原本挂在脖子的眼镜戴上,和你要了证件和本子里的资料做比对,看得非常详细。这时你注意到了在钥匙柜的下方,有一盏点着小灯的精油喷雾,桂花的香气正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暖气系统坏了,还来不及找人修这雪就下下来了。”她把本子合上放回到柜台,脱下眼镜转身过去拿钥匙,口中一边说着这句话,就像只是与常人在闲聊一样。
“没关系,有个地方能过一晚都是好的。”你把帽子戴回头上,从皮夹里掏出钞票放在柜台。
“后面楼梯上二楼,倒数第二个房间就是了。”她拿起一把钥匙交给你后,转身收起柜台上的钱,接着就没有打算再与你对话。
楼梯很窄,两个人要同时并肩走是有困难的;楼梯间也没有灯光,所以你走得很慢。到了二楼楼梯口后停了下来,左右看了一下,两边都有房间,不确定旅店主人说的倒数第二间是哪一边。你看了一眼钥匙上的房号,显示是202,直觉往右手边走去,在路过要往上的楼梯时,你看见一个金色的发圈,它就躺在第二格的台阶上。当然那个发圈你没有捡,没有谁会把掉落在地上的发圈捡起来;除非那发圈是自己的、或是自己认识的人的。
你轻易地找到了号码牌上的房间,压下门把进房后一阵冷风从房里冲到脸上,走进房里才发现是有一扇窗户没有关严实,所幸并不是很大的缝,只是把一旁的窗帘吹得咯吱作响,窗边的灰色地毯也被扫进来的雪弄湿了一小滩。你把窗户关上,扫了眼这间不大的卧室,脱下帽子后大字型仰躺在床上。这一路过来真是惊险,总算是到了一个安心的地方,也不知道安现在的状况,山上是否都平安。
几分钟后你起身走到窗边,看着下面千疮百孔的街道,还有几个撑着伞正在和大自然做对抗的路人。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过这样的暴风雪了,更别说这场雪来得又快又急,让人根本来不及预防,几乎所有人的思绪和行程都被打乱,当然也包括你的。当第一场雪下在山上的时候,你和安还在床上计划着可以开始做雪人了,时间就在这个周末,等院子里的积雪积得够的时候。你说想做一家三口,安当然说好,可是她希望这三口是两人一狗。想到这里时你还是有些失落的,可是此刻安的安危才是你更担心的事情。
你冲了个澡,房里的设施非常简单,热水器使用的应该是储热装置,大概洗不到十分钟就没有热水了,你赶紧拿着浴巾包裹好自己,颤抖牙齿穿上浴衣。回到房间后你打开电视,看了一下有关镇上暴风雪的新闻;如果新闻上说的是正确的,那这场风雪应该明天中午前就会平息了。
窗户已经都关得紧实,可是你还是感觉房间里有一些寒风在打转,你想着会不会是排风管的问题,也许管道里进了雪,而店老板又把通风系统也打开的关系。你摸了下床上的被子,薄薄的一件很冰凉,也说不上那是冰凉还是潮湿。冰箱里只有两瓶小罐的山泉水,没有其它的食物或是酒精。墙上的挂钟指着六点半,天色已经全黑了,暗黄的路灯照在灰白色的大地上,还有零星几台来往的救援车把路上照得金亮。
你换上穿来的衣服戴上帽子,打开房门后才感受到走廊上的暖意。沿着楼梯走到楼下,柜台还有一对正在询问入住的情侣,拖着一个大行李箱,他不知道这小镇有什么值得外人来旅游的地方,在一旁听了他们的交谈才知道,他们是预计要上山探望女方父母的,却不巧在镇上碰上了难得一遇的暴风雪,只得先找个地方住下。你和他们攀谈了一阵,说你也是住在山上的人,大家都被困在山脚下这间小小的旅店,也是一种缘份了。
“今天山上的人还真多。”柜台里的妇人看了你一眼,随之把房间钥匙递给那对情侣,男人便扛着他们的行李箱同女人一起上楼了。
“请问你这有卖酒吗?”你把手撑在柜台上,低头问着在收拾柜台的妇人。
“没有,你要喝酒到斜对面的酒馆去喝。”她的头抬也没抬,往外面指了一个方向。
“酒馆?这天气有营业吗?”你走到木门前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确实是有一间打着亮光的小店,店门口上还闪着圣诞节才会用上的霓虹灯饰。
“老板就住在里面,刚三楼就有一位房客过去了。”她坐到椅子上拿起一本书就开始看,手边放着一盘手工饼干和早前在茶几上看过的小茶壶。
到街对面的距离其实并不远,你先绕到旅店侧边确定车子无碍之后,就揪着大衣的衣领小跑步到对面去。果然如妇人所言,营业中的牌子正挂在酒馆门上被风吹得左右摇摆;可是在你推门进去之后,除了角落的位子坐着一位背对门口、绑着马尾的女孩之外,没有再看到其他的人。
你走到吧台边的高脚椅上坐下,吧台后的帘子里大概也是个小厨房,里面有灯光,也许酒吧老板正在里面忙。吧台上放着一本酒单、还有一本菜单,今天只有中午在学校吃了些东西,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进食;所以你下意识先翻开菜单,里面都是一些下酒菜,还有几张手写的纸条贴在上面,注明上写着是老板特制的私房料理,会用手写的方式应该也是随时都有可能做更改。
你不确定这样的天气老板有没有到市集去采买,也有可能菜单上写的食物今天都刚好没有卖,所以一时间你也无法决定好要吃什么,于是你又打开了酒单。安其实不喜欢你喝酒,可以说她对酒精过敏,不论是身体的过敏、还是味觉上的过敏;所以你婚后几乎都没有再接触酒精类的饮料,无奈今天真的是太冷了,你必须要让身子暖起来才好回到酒店入睡。
又等了几分钟,你往帘子里面看了下,灯是开的,但似乎没感觉有人影在里面走动,你有些不耐烦了,这时你看向那个角落的马尾女孩,女孩的桌上是有一杯饮料的,杯缘有一圈盐巴,应该是龙舌兰之类的调酒。既然有调酒,那就代表店里应该是有酒保的才是。你没有犹豫太久,起身走到女孩的背后,想着该用什么话开场才不会把她吓到。
“请问俩位是一起的吗?”正当你要开口时,后方传来了声音。你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吧台里正用抹布擦着双手,一位很瘦,但是啤酒肚很明显的男人,五十岁左右,大概就是刚从吧台后方的帘子里走出来。
此时你正站在女孩的背后,她闻声转过来看到你有些讶异,显然也是没有想到身后什么时候站着一个男人。
“不是的,我刚等不到人,所以才想着询问一下这位女士,真是非常抱歉。”你对着座位上的女孩表示歉意。
之后你向老板询问菜单上的事,随后点了杯烈酒,在距离女孩两张桌子的距离坐了下来。这个位子可以看的到你入住的小旅店,还有一些车辆在暴风雪中挣扎的街道。比起外面,酒馆里的气氛就祥和多了,你把视线转回吧台;老板正拿着凿刀在凿着冰块,现在这种技术在一般的酒馆已经很少见了,尤其是你原本待的那个城市,一般的酒吧冰块都是用模具先存放好的,除非是城里一些特别高级的威士忌酒吧,才会请专门的调酒师来为客人凿冰。你很好奇老板为什么选择如此费劲的方法。
“这样不会花你很多时间吗?”你走到吧台在他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你说这个吗?”他抬起手中的冰块问你。
“如果有一个模具,是不是做起来就轻松多了?”你指了指他手中的凿刀。
“那自然是的,旺季的时候到山上的人多,那时店里客人不少,我就会使用模具来事先存置冰块。”他不断顺时钟旋转着用白布包裹着的冰块,圆润每一个可能还带有尖角的地方。
马尾女孩大概是听到了你们的对话,拿着她的酒杯凑到吧台来,和你一起盯着酒馆老板熟练的动作。老板一看观众变多了,凿冰的速度就更快了,原本还有是不规则型状的冰块,渐渐变得圆润,但靠近看的话会发现有很多像钻石一样的切割面,手上的冰块在店里昏暗的灯光下开始发出亮光。
“太美了,早知道我也点一杯这个。”女孩目不转晴地盯着老板手里的冰块,而你也看到女孩眼里散发出带着闪耀的赞叹。
“如果你那杯喝完了,还想喝的话就再做一杯,就当我请客了。这天气还有客人能进来,今晚我都是赚到的。”老板把凿好的冰拿到灯光下面旋转,仔细看着每一个切面的角度是否完美。
“看着挺可惜,这样泡到威士忌里的时候,还是会溶掉的呀,溶化的速度甚至比你凿它的时间还要快呢。”你接过老板递过来的酒水,看向里面的熠熠生辉的冰块。
“让它变得有用和美好已经是我的目的,我创造出来了它的美好,而你和这酒则善用了它的功能。”把凿刀清洗了一遍,用一块布仔细把它擦拭干净。
“美好都是会被融化的吗?”马尾女孩突然就来了一句,这时你才看到她原本充满赞叹的眼睛,在经过你们的对话之后已然变得黯淡。
“看来是个失恋的小姑娘。”老板没有响应女孩,转身走回布帘后面。
“老板,你这的讯号有通了吗?”这是你在和安失联之后,最后一次询问关于讯号的事情。
“这状况是不可能有人会来抢修线路的,只能等明天了。”老板在进帘子前回答道。
吧台上只剩下你和那个绑马尾的女孩,你本来以为气氛会有些尴尬,可是她只是盯着你双手掌正捧着的酒杯在发愣,趁着这时你也才有机会仔细看看这个女孩的长相;说是女孩,大概因为她始终系着马尾的缘故,其实她看起来甚至和你没差几岁。她的模样并不特别,五官中能够让人留下印象的,大概就只有那两弯浓密的眉毛、还有此刻因为忧郁而增添的一些神秘性,但明天你还是有极大的可能会完全忘了她的样子;她的穿著也非常简单,一双布鞋配牛仔裤,搭配一件粉色的毛衣。在她原本的位子上还挂有一条淡紫色的围巾。
“小说都是困在暴风雪的山庄,我们是困在暴风雪的小酒馆。”她开口了,但视线还是没有离开你手里的酒杯。
“我们不一样,我们还是可以出去,而且我想今晚没有人会死。”你摇晃了一下酒杯,里面钻石般的冰球撞击玻璃杯壁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你们刚在说美好。”说完后她拿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后把嘴唇上的盐巴抿进嘴里,和口中的酒精融合在一起。
“我们刚是在说冰块。”你也拿起自己的杯子,把烈酒灌进喉头,几秒钟后胃里传来了暖意。
“冰块打磨得再漂亮,都会融化的呀。”她看着你喝酒的动作,眼里浮现出了不舍。
“我很不想打探你的隐私,不过你是不是遇上了不太好的事情?”其实今晚你并没有准备要听取任何人的心事,当然如果安在这里,肯定会是一位很好的听众。
“我被分手了。”女孩又拿起酒杯咕噜喝了一大口,她手上的杯子只剩下半杯了。
“你是说你失恋了,是吗?”你有些害怕她这样喝酒的方式,往帘子里看了一眼,老板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也许他已经入睡了,那么酒吧里就只会剩下你和一个可能即将喝醉的女孩。
“原本都好好的,你知道吗?原本都好好的。”说完最后一句的时候,她已经有些哽咽了。
“是你以为原本都好好的,还是原本真的是好好的?”你问她。
“你什么意思?如果不好的话我怎么会感受不到呢?”她睁大原本已经有些泛红的眼睛看向你。
“大概是因为你爱他,所以你只顾着去感受那些好的部份。”你尽量让口气平缓,其实你知道现在说这种话绝对不是一个明智之举,但是作为教师你已经习惯用理性的角度去分析事情。
“你的意思是他已经不爱我了,所以他觉得不好了?”她托起腮开始回忆。
“这是一个可能,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遇到了更美好的事情。”你回答,说出这话的时候你就立刻后悔了,可是也已经被她听到了。
“你说得没错。原本是美好的,直到他遇上了那个更美好的。”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小口,大概是看酒已经没剩多少了,这次反而没有一次喝下太多,这倒是让你松了口气。
“你也会,也会遇上更美好的。”你想要安慰她,也算是为刚才的直言不讳做些弥补。
“这样是对的吗?我们拥有着一件美好,然后再去寻找下一件更美好的?”她放下手上的杯子,捏起自己的大拇指。
“在一些事情上去追求美好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感情上的话,这样其实很不好,对我个人而言,平淡就已经是最美好的事了。我的意思只是,既然你认为的美好已经失去了,那你不如就去寻找下一件美好。”你在她放下酒杯的同时拿起了自己的酒杯。
当初你和安之所以想要来到山上居住,主要原因除了你们都热爱大自然之外,也都厌倦了城市的热闹。在你们遇上彼此之后,一个远离繁华的地方,能够让你们离彼此更近一些,也能让生活更单纯一些;这是你和安商量了好几个月才做的决定,一直到这天,你们都没有后悔;你说的是,一直到这天。
后来她喝完了一杯,又点了一杯,那一杯还是在你俩同时听到老板的酣声时点的。她捶着吧台把老板叫醒,老板打着呵欠掀开布帘,在走到面前时依然非常敬业地拿起凿刀,准备完成答应她的事情;这次他凿出了一个非常完美的圆形冰球,晶亮透滑。
“圆形面会比钻切面更不容易被水融化,可是相对的酒精也会淡化得较慢,得慢慢喝。”老板说完又开始清洗刀子。
接着你也跟老板点了一杯特制的鸡尾酒,这时候身子其实已经暖得差不多了,时间还没有接近子夜,你突然觉得,如此跟陌生人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有些新鲜。你想起有多久没有这样子在家以外的地方过生活?甚至第一杯喝到最后一口的时候,你已经开始在想这样的暴风雪小酒馆中,你和这位女孩有没有可能发生些什么。
这个夜晚在暴风雪的酒馆里,你喝了一杯烈酒、两杯调酒;女孩则喝了一杯调酒、一杯烈酒。临走时老板还在里头呼呼大睡,你们掺着酒意替他把吧台稍微收拾整齐,俩人摇摇晃晃走入尚未歇停的呼啸声中,回到已经不再感到寒冷的小旅店里。
隔天凌晨的时候,窗外开始安静下来了。你在中午过后离开旅店,又在入山的地方等了快要四十分钟,后来回到镇上随便吃了点东西,到了下午山路已经被抢修完成可以通过,你才往回家的路上开去。山路周围一些人员在把断裂的树枝移到旁边、还有在三个人合力抬着一只鹿的尸体、一些镇上的人拿着铲子正在把路上的厚重的积雪铲除。经过了半天的清扫,山路已经很畅通了,剩下的只是等阳光把积雪融掉而已。
你回到家的时候安正把草坪上的邮箱扶正,院子里还插着一把除雪铲。暴风雪来得急但也走得很快,并没有对你们的小屋造成太大的影响,当然这还只是你目前的感觉而已;后来你会知道昨晚受到那场暴风雪影响的,绝对不是只有小屋、山路、或是那个邮箱而已。
你搂着安进屋,和安说起了昨天企图回山上时发生的惊险事迹;你说了那条让你迷路的小径、说了那名跌倒的女人还有那个来扶他的门卫、说了垃圾桶怎么带飞了另一台车辆的后照镜,说到这里你拉着安来看你的后备车厢,告诉她那个垃圾桶对你的别克做了什么;回到屋里你又说了小旅店那名冷淡的妇人、和那对要来山上探望父母的情侣;你还聊到那间小酒吧、以及酒吧老板凿的钻石冰;最后就讲回那个橱窗前裹着纸箱的流浪汉,你说你好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安微笑听你说著,一边把你换下来的衣服拿去要清洗的篮子里、一边在浴缸里放热水。从刚进门时你就闻到了,有一阵熟悉的香气跟着她在屋里来来去去,你想了一下才想到那是你衣服上的桂花香精。
“要陪我泡个澡吗?我身上好像都是旅店的味道。”你问安,这时她手上的衣服掉落在了地上;你靠过去捡,安没有弯身,只是看着你把衣服捡起来,放到她的手上。
“你泡吧,我冲一下就好,还得给我们准备晚餐呢。”把手上的衣服扔进洗衣篮后,安从浴室走出来,这时你还是闻得到那种香味。安在化妆台上拿起一个银色的发圈,把头发梳在一起扭转几圈后扎了起来。
“你昨晚没冲澡吗?”你问。
“担心你了整晚,哪还有心情冲澡呢?”安把你从房间拉到浴室,浴缸里的水已经放得差不多了。你想要把她拉进浴缸里一起,不过她还是拒绝了。
你觉得安有些不对劲,但是说不上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不是你刚说话时的不自然,让她觉得你隐瞒了些什么?你很努力地让自己不去往那方面想,也许就是自己心虚了,才会觉得已经被对方看穿。昨晚就是只是一场几年一遇的暴风雪而已,安还是安,你也还是你。
晚些时候你们在餐桌前吃完了晚餐,你看着窗外的积雪,询问安关于雪人的事情。
“明天学校也没有开课,我们是不是可以做雪人了?你说的,两人一狗?你想要哪种狗?”你在安起身准备收拾俩人的餐具的时候,握住她的手问道。
“过一阵子吧,雪季也不是那么快会过去的呀,我想我大概是感冒了,挺累的人也不太舒服。”安把被你握住的手抽开,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昨晚也都没开壁炉?”你看向没有燃烧过痕迹的壁炉,讶异这么冷的天气安就这样一个人在屋里过夜。
“你不在,那东西我也不太会用,往年都是你在处理的,我怕用不好把房子都烧了。”安吐了下舌头,转身把餐具收进厨房里。
你看着安的背影,想象有条大狗跟在安的身后随她屋里屋外的忙碌,也许还可以陪她到镇上去采买,若是以后俩人真有了孩子,有条大狗陪伴也能给孩子的童年增添不少乐趣。
过了几天你回到学校上课,但学校的课表临时做了更改,原本几堂课都做了删减,你可以比平常的时间,还提早两个小时离开学校。于是你和马尾女孩约了下课时间一起去学校附近吃东西。你说那女孩叫茜;茜还没有回到她的美好身边,就是在旅店妇人的介绍之下,先在镇上租了一间小公寓凑合,你想她大概是心里对美好还有一些期望吧。
一直到后来你都没有告诉安关于学校提早下课的事情,而是趁着一周两天的日子,和茜待在一起。茜能够让你觉得,自己好像还身处在城里、但是又不那么靠近,大概是因为她也是从城市里过来的原因;虽然安也一样,但是你对安太过熟悉了,还有安近期来的一些改变,也让你摸不着头绪,你觉得她知道了些什么,又觉得她什么都好像不知道。
这要说到上个星期,你下了课正要去找茜的时候,在后照镜看到了一台很像安的那台吉普,那台吉普在你看到它的时候转过了弯;你把车停下来,想看看那台吉普会不会从别的街道里又穿出来,但是没有,你想你大概是认错了,安是不可能会跟踪你的。那晚你也问过安有没有去到镇上,安说没有,她前一天已经采买完了这周要吃的东西,没有必要再到镇里去。也是那时你注意到安耳朵上的耳环、嘴上似乎还抹上粉色的唇膏,她已经很久没有打扮过自己了;你想着最近大概是忽略她了,安一直想着要引起你的注意,你心疼地把她一把牽住,想要把她带到床上去,不过让安拒绝了,从暴风雪回来到现在,你们中间只发生过了一次关系。
某一天回家的时候,你在家里闻到了桂花精油的香气,你问安怎么突然想要点精油了。当时安正在试穿她去镇上买的新洋装,你注意到了,她很少穿裙子,这次居然买了一件膝盖以上、裙摆还有蕾丝款式的米色削肩洋装。
“之前你不是说旅店有桂花精油吗?我就买点回来,上次闻你身上那衣服觉得还挺不错的。”安这样对你说,你觉得她这已经是在暗示你了,暗示你对她把实情说出来,那晚你去了酒吧的实情,关于你多结识了一名女性的实情。
但是该怎么说呢?那天回来你什么都告诉她了,唯独没有说到关于茜的事情,现在才说的话,安不可能不起疑心的吧?想了想你还是决定继续维持和安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只是每回你闻到安身上的桂花香气时,对她总是抱有一种歉疚和心虚,你想这就是安的目的吧?
可是你并没有改变你的生活方式,你还是继续和茜见面、然后再回到山上和安过着所谓美好的日子,两个月后这也慢慢变成了一种习惯。至于安习惯了没有,你不知道。她还是每天都打扮,有时候你会发现你在和学校确认课表时,她会躲在卧室门口偷听;更别说那一天你路过那间小旅店时,看见了停靠在门口的那台吉普。
她终于忍不住去找旅店主人打听那天的事了吗?那天你和茜彼此搀扶回到店里的事情,那柜台里的妇人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同样身为女人,她也没有理由要帮你隐瞒,她会站在她觉得正义的那一方。你想象安拿着你的照片,在询问妇人那个暴风雪的晚上,你是一个人来的吗?是不是还发生过什么事情?而妇人会把看到的告诉她,还有可能再添加一些自己捕风捉影的想法。
“今天有去哪里吗?”晚餐时你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如果安真的知道了些什么,那你们就应该把事情摊开来聊聊。
“去镇上买了些布料,回来想给你做件衣服,下个月不是唐的婚礼吗?”意外的是安并没有提到她去了旅店的事情,你突然觉得眼前的女人好陌生,甚至有些可怕。
你开始担心她会不会趁你睡着的时候,对你下手;你开始担心她会不会在煮出来的晚餐中,给你放药;你开始担心她会不会在学校放眼线,请其它教职同事观察你的一举一动;你甚至开始担心她会不会对茜做出不好的事情…
“安,我们聊一下吧?”早上出门前你终于是忍不住了,想要打破现在这种看似没什么事、其实事情已经快要像条蛟龙一样冲出海底的僵局。
“嗯?要聊什么?你不是该去学校了吗?快去吧,回来做好吃的给你啊。”安一直把你推到别克上,还迫不及待帮你关上了车门。
“现在该怎么办?”离开学校后你约了茜在平时常去的那家咖啡馆,你想听听她的意见,毕竟她也算是这件事的参与者了。
“老实跟她说吧,不然我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茜的回答其实跟你心里想的是一样的。
“现在才跟她说的话,她会接受吗?”你搅拌着咖啡,还是有些犹豫。
“不接受也得接受呀,顶多大闹一场而已吧?而且,我们就没有做什么呀,回到旅馆后我们不就各自分开了吗?我不懂为什么你不一开始就明说。”茜咬下一大口贝果,一边嚼咀一边问你。
“我担心她会误会啊,女人不总是会想很多吗?她会相信我们喝了一晚的酒然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吗?”你问茜。
“如果是我的话,的确是很难相信,可是如果你当天就告诉她了,她顶多只会怀疑一阵子;你现在才说的话,要相信我跟你没什么,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不过你必须得说,而且你还得把我介绍给安,如果我们还想继续做朋友的话,就不能再对安有什么隐瞒才是,真不知道当时你在想什么。”茜咬下第二口贝果,一边说一边摇头。
后来你们决定提早结束当天的会面,因为你隔着玻璃又看到了出现在镇上的那台吉普,安似乎没有发现你的别克正停在咖啡店的门口,她还是往小旅店的方向开去。于是你和茜道别,决定跟上去找安说个清楚,否则你不敢去想你们的婚姻会走向哪里。
你错过了一个红绿灯口,她提早了你一个路口开走,你拿起手机拨电话给她,可是她没有接电话;也许是因为在开车,也许是不想被你发现她在镇上寻找你。你的手指不停地敲打方向盘,焦急等待号志灯能尽快让你通行,就一分钟的时间,你感觉过了好久。你不知道安此刻正在想着什么,她心里这段时间的担心和难过你应该可想而知,但是你却选择置之不理,以为时间会慢慢过去,但时间没有冲淡误会,反而让这个误会越来越深了,希望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定要还来得及。
号志灯终于切换,你加速往前,已经看不到安的那吉普去了哪里,但你想安一定又是要到那间小旅店去,安会以为你和茜在那里,所以她会去那边找你,如果她看到了你,也一定不会告诉你,她会一直把这件事情埋在心里,然后变成一颗婚姻的地雷一样在某一天引爆。当然你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你会告诉安,你没有和任何人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你只是和茜喝了些酒,之后去吃了几次饭而已,你没说,只是怕她误会,就是这样,安一定会相信你。
你果然看到了停在小旅店门口的吉普,当你正要推开车门的时候,看到一位男士从远处跑过来,替安打开车门,你不知道原来这小旅店还有泊车的服务,也许暴风雪的那天,泊车人员也提早回去休息了。
他微笑着一手帮安打开车门,另一手护住正要走下车门的安的头部,你看到安今天穿着那条有蕾丝裙摆的洋装,手里拿着上周才新买的包包,穿着白色的高跟凉鞋,看上去非常地淑女。这个画面很像好莱坞电影大片里面,美艳女星正要走红毯时,被保安人员护住下车的场景。
这一切想象直到那个你以为是门卫的男人,把安一把搂进怀里,然后俩人在小旅店门口来了个法式热吻为止。
事情讲到这里,你又开始哭了;卫生纸都被你用得差不多了,酒吧老板只好把厕所用的也拿出来让你擦鼻涕。你说你再也不想回去了,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段原本你以为是美好的婚姻。
你在第三杯还没喝完的时候,其实就已经不知道在跟谁说话了,你一个人洋洋洒洒地对着酒杯自言自语,我看了眼时间后便扎起马尾,替老板把你倒洒在桌上的酒水擦干净。
“看吧,我就说了美好的东西都会融化的。”我边擦桌子边说。
“你就别再节外生枝了吧,想来那个安、我是说他的妻子,也是在暴风雪那天遇上的那个男人吧?而且你们四个应该还同时住在那间小旅店里…这也太巧合了,一场暴风雪到底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啊?”老板一边看着斜对面的小旅店,一边洗着酒杯,把酒杯放到架子上沥干。
“我和他可是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啊。”话才说完,咚的一声,我们同时转头看你,你一个额头狠敲在吧台上,接着发出呼声沉沉睡了过去...
海底下一般是让人畏惧的,那些急流暗潮一年四季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进行;不过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一直待在岸边看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