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如狮,咆哮关东(下)

永正十六年(1519年)伊势盛时去世,以北条早云之名为后世所知,家督位置由嫡子北条氏纲继任。

北条氏纲上台起手安排了两件事情,一个是从伊豆韮山城搬家到了相模小田原城,再一个就是大永三年(1523年)将家名由伊势改称北条。为了与历史上镰仓幕府的执权北条氏相区分,战国这一支被后人称作后北条或是小田原北条氏。

相对历代盘踞关东的众多武门,伊势氏在东国是个外来户,几无根基。明应政变伊势盛时才受了幕府的御令讨伐伊豆,而后压制相模的行为就多少有些名实不符。山内、扇谷两上杉看伊势仿佛长城外的异鬼,他国之凶徒一样。管领与公方争得再激烈,肉总归烂在锅里。要是让伊势得了势,关东这些个赳赳武夫可就全都没了脸面。

所以在相模这边,把幕府的大义名分看得格外重要。咱家可是爱与正义的美少年战士,我要代表幕府消灭你们。然而应仁、明应以后足利将军威严颓丧,政令不出山城,伊势氏再玩起这套狐假虎威的把戏就有点玩不转。小田原的氏纲心说既然关东的朋友圈不好融入,干脆就换个马甲吧,于是借口自己正室妻子养珠院殿是镰仓北条后裔横井氏的出身,改姓北条,把自己的人设打造成了关东的土著。

北条氏纲借着先前伊势家在京都的人气拿到朝廷正式认可,还把家格提高到了与今川、武田、上杉这些显宦高族同等的地位,这可就把关东管领两上杉给气得不轻。扇谷上杉声称,朝廷虽然认了你“人民大名”的名分,到底不过是个白手套,半点革命血脉都没有,也能腆着脸与我们这些二代相提并论。

大永四年(1524年)北条氏纲侵入武藏,攻克江户与岩付两座城池,扇谷上杉大受打击。扇谷上杉朝兴与山内上杉宪房合作,重整旗鼓,又联合了甲斐的武田信虎,各家结盟,共同对付相模北条。武田信虎出兵武藏,夺回岩付城。北条氏纲也只能力屈低头。

大永六年(1526年),早先与相模关系良好的小弓公方足利义明也倒向上杉管领,联手对抗后北条。北条氏纲仿佛上了实体名单,四面楚歌,形势大坏。安房里见的军队突入镰仓,连著名的鹤冈八幡宫都叫一把火烧成白地。

这平白冒出来的小弓足利其实是从古河公方分出来的,要不怎么说足利一家干啥啥不行,内讧第一名。

古河前两代足利成氏和足利政氏维持的是公方管领体制,就是以足利公方为领袖,以上杉管领为实际操盘手。到永正年间,足利政氏的嫡子足利高基与山内上杉不对付。而上杉显定死后,养子上杉显实和上杉宪房争位,引发永正之乱。末了足利高基与上杉宪房这一边成功胜出。

足利高基当上古河第三代公方,弟弟足利义明又跳了出来。永正十四年(1517年),足利义明得到上总国武田信保帮助攻占下总的小弓城,自立为小弓公方。足利义明拉拢安房的里见义通,成了关东一方新势力。

江户时代日本有位著名的作家曲亭马琴,笔耕不辍,花了二十八年时光连载完成《南总里见八犬传》,全书九十八卷,一百零六册,号称日本古典文学史上最长篇的巨著。总之是相当能写,今日那些成天码字的网文写手那是望尘莫及。《八犬传》故事背景就设定为安房里见氏,后者也因此声名鹊起,成了战国时代知名的关东英豪。


八犬士之犬冢信乃戌孝

里见出自河内源氏,是新田家的庶流。里见义通时已然控制房总大半领地,辅佐小弓公方足利义明,自称关东副帅,企图要和上杉管领争雄。

里见义通死后,嫡子义丰年幼,家中暂由义通弟弟里见实尧代理家督。天文二年(1533年),里见义丰在稻村城杀死叔父实尧,夺取家督宝座。实尧之子里见义尧当即联络北条氏纲,借相模之力攻杀堂兄,抢回家督位置。

小弓公方另一柱石上总武田氏同期也爆发内讧。武田信保死后,庶长子武田信隆和嫡子武田信应互相争雄。足利义明强势介入,派兵攻破武田信隆,扶植信应上位。武田信隆走投无路,当即向北条氏纲求援。房总一带形成北条氏纲、武田信隆对抗足利义明、武田信应的局面,里见义尧居中摇摆,观望两端。

然后古河公方这里足利高基与足利晴氏父子又发生享禄之乱。享禄四年(1531年),高基被迫退隐,晴氏出任第四任古河公方。足利晴氏与北条氏纲联姻,一心想要消灭小弓,统一公方。

天文六年(1537年),与相模苦战不休的扇谷上杉朝兴去世,足利义明失掉扇谷上杉的强援,只得加大对里见义尧的拉拢。同年五月,里见倒向小弓公方,新的房总同盟成为关东压倒性的新势力。同年骏河今川义元上位,破弃与相模的同盟,结交甲斐武田。北条氏纲受到骏河牵制,颇有腹背受敌的感觉。

天文七年(1538年)九月,足利义明、里见义尧的房总联军万余人进驻下总国府台,威胁古河御所。足利晴氏匆忙向北条求援,十月北条氏纲、氏康父子率兵两万进入江户城。十月七日清晨,第一次国府台合战爆发。

房总联军起先占据上风,之后渐露颓势。下午过后相模军迂回小弓后阵发动突袭,足利义明嫡子义纯弟弟基赖先后战死。义明一怒之下自杀冲锋,撞入敌阵,亡于乱军之中。里见义尧眼见情势不妙,当即撤兵脱离战场。小弓足利全军覆灭,安房里见却毫发无伤。


国府台战役

国府台一战小弓公方灭亡,里见义尧趁机吞并公方家臣领土,势力反倒扩张至上总国南部。北条氏纲留武田信隆据守旧土,北条与里见两面削割之下,真里谷武田无力反抗,唯有苟延残喘。

天文十年(1541年),北条氏纲去世,长子北条氏康继位。山内与扇谷两上杉再度兴兵武藏,里见义尧击败武田信隆夺取上总,骏河今川与相模北条争夺河东之地二度开战,相模的局势可谓十面皆敌,岌岌可危。


月冈芳年 作 日本名将鉴北条氏康

天文十四年(1545年)十月,山内上杉宪政、扇谷上杉朝定联合又一次反水的古河公方足利晴氏出兵八万包围北条占据的武藏国河越城。此时河越城兵唯有三千,守将北条纲成原是今川家福岛正成之子,花仓之乱后逃奔相模,做了北条家的女婿,以地黄八幡之名传名后世。

北条氏康正与今川义元对峙富士川,得到消息以后果断与骏河停战,尽数归还河东之地,而后亲率八千精锐驰援武藏。两军在河越城周边来回厮杀,战况胶着。

河越城原是扇谷上杉家太田道灌修筑的一处重要据点,北条割据伊豆、相模,再下一处目标便是关东腹心武藏国。北条氏纲接连四次进出武藏,这才夺取河越,站稳脚跟。管领与公方汹汹来袭,非但要拔除武藏的北条势力,大有席卷相模,驱除异国野人之意。

此战自秋而冬,自冬而春,对阵双方都是用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松懈。持续到天文十五年(1546年)五月,城守北条纲成的弟弟纲房潜入城池,约定内外夹攻的奇袭策略。同时北条氏康分别派使者向上杉宪政、上杉朝定、足利晴氏三位敌将卑词请降。围城一方虽断然拒绝北条投降的请求,但对手既然急欲和谈,胜利的前景自然也就近在眼前。关东联军久战疲敝,士气涣散,如今城池唾手可下,军中上下全都失掉了战意。歌姬舞女穿行帷幄,行商脚夫叫卖军帐,白昼消磨夜饮酒,点起美团送宵夜。此番闹猛浪荡,如何是威武军阵该有的场面。

五月十九日当夜,北条氏康将八千健卒分作四队,脱卸铠甲,人含草马衔枚,悄无声息逼近敌阵。而后如炸雷一般突入,金鼓震,倾人胆,土雨溅得日无光。马蹄儿踏碎武藏野,鞭梢儿蘸干隅田川。奔行跳突,如张翼德喝断当阳,如子龙将进出长坂,如相模狮咆哮关东,如摩利支毁灭天地。上杉联军连日欢宴,全无斗心,叫北条的军队一击而溃,惊惶好似呆木鸡,落魄仿佛鸟兽散,哗啦啦营垒皆没,乌泱泱三军逃窜。

北条氏康与北条纲成里应外合,过万的士卒马踏飞燕,河越踏尽上杉骨。头一个战死的就是扇谷的上杉朝定,因其无后,扇谷家自此绝嗣。山内的上杉宪政自战场单骑脱出,流亡越后,日后成为长尾家的食客。上杉宪政嫡子龙若丸叫属下绑送相模,遭到斩首。古河公方足利晴氏则在北条氏康逼迫下宣告隐居,将公方让给与北条家有血缘关系的足利义氏。

关东的乱局,大致便是上杉、北条、里见三家争夺关东管领这一副帅宝座。北条氏康凭借河越夜战一拳打得百拳开,自此稳坐关东头把交椅,势力总括伊豆、相模、武藏、下总四国,更是在上野、下野、常陆三国切下好大一块蛋糕。小田原北条纵横捭阖,在关东八国如入无人之境。

天文二十三年(1554年),骏河今川、相模北条、甲斐武田三家在善德寺订立同盟,互相携手,互为依靠。有此屠龙宝刀在手,北条氏号令关东,莫敢不从,直到那谁与争锋的倚天剑凌空出世。

永禄元年(1558年),含悲忍愤的上杉宪政流亡越后,投靠越后守护长尾景虎。长尾景虎将上杉安置在春日山城的御馆,依然以关东管领尊视之。只是,上杉宪政又怎么能够尊视自己呢。

管领上杉氏是室町时代的天潢贵胄,幕府高层的基本盘,比其他武士更加高贵的大国代表,是永远高高在上的武士楷模。尊贵好比东北高,威严仿佛两广叶。然而才短短几年的功夫,上位者碾落成泥,卑贱者飞升而王,这下剋上的世界彻底浑沌失序。打工仔就该是一辈子打工到死的被剥削者,居然也想要翻身做世界主人,你们这是在——痴、心、妄、想。

守护长尾景虎因为幼弟夺嫡的背景,他格外重视旧秩序的稳定,是公序良俗和社会法则的维护者。在景虎看来,相模北条驱逐上杉管领的不臣之举实为大逆不道,给越后国叛服不常的众多割据势力树立了一个极恶劣的坏榜样。君君臣臣,国人豪族如果群起效仿北条,这天下就没有秩序可言。失掉国家的稳定,可持续发展也就失掉了根基所在。

上杉宪政以关东管领的名号为饵,劝长尾景虎攻打北条,长尾景虎慨然应允。天文二十二年(1553年),景虎率众上洛拜谒天皇与将军,蒙赐朝敌讨伐的敕令。永禄二年(1559年)再度进京,将军待之等同管领。

留京期间,长尾景虎与关白近卫前久一见如故。近卫前久作为公武之间的枢纽人物,期望重新确立以天皇和将军为中心的幕府政治体制。然而这一蓝图单靠羸弱的室町幕府和京都朝廷纯属空中楼阁,唯有得到实力雄厚之战国大名的鼎立支持方有实现可能。近卫前久为此以关白身份追随长尾景虎返回越后,并全程参与了越后的关东出阵。

永禄三年(1560年)五月,北条大军攻入上总,包围里见义尧的本城久留里城,里见义尧匆忙向越后乞求援军。八月二十九日,越后长尾高举“恶行之辈,北条打倒”的旗印举兵南下,讨伐横行关东的不义之人。

第二年三月,集结十万兵力的长尾景虎包围小田原城,青螭长鸣,矫若龙行。景虎身负京都朝廷、室町幕府、关东管领三重大义名分,各种正能量加身,仰之弥高,璀璨如神。相形之下,自命为关东副帅的相模北条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仿佛鸣虫跃螽一般,成为天下恶人的代表。

相模的北条氏康两年前便将家督让给嫡子北条氏政,军政要务依然握在氏康手中。北条氏康失掉了河越夜战的锐气,无意与关东群雄一较高下,索性将全军武备撤回小田原城,依仗坚城足粮,闭门不出。任尔叫骂不休,我自岿然不动。

越后军长途奔袭,没有久战的打算。聚拢诸国联军十万,人心各异,不服号令。人数虽然众多,都想着要别家人马去冲锋陷阵,自家只在后面呼掠抢功。所谓十八路诸侯讨董卓,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围城半月,粮草不济,长尾景虎没奈何只得撤围而走。行经镰仓鹤冈八幡宫,景虎在源赖朝木像前正式拜领关东管领一职,改名上杉政虎。当年十二月,将军足利义辉赐下偏讳,景虎再次改名上杉辉虎。辉虎法名不识庵谦信,故而后人称之以上杉谦信。


月冈芳年 作 芳年武者无类 弹正少弼上杉谦信入道辉虎

上杉谦信黯然归国,继续死磕甲斐武田,两家在川中岛八幡原一场恶战,伤亡惨重。龙与虎精疲力竭,相模狮趁机重返关东,吃我的喝我的统统给我还回来。大大小小国人豪族墙头草一样表示恭顺,北条再一次恢复霸权地位,坐稳关东副帅的位置。东国一带能与相模叫板的只剩下房总的里见义尧。

永禄七年(1564年),北条与里见再战下总国府台。北条方兵力占优,初战却因为里见的抢攻吃了大亏,先锋武将远山纲景、富永直胜落败战死。北条军后撤以后,里见只当胜利在握,不免松懈了下来。当夜北条一方发动奇袭,里见军团几乎尽数溃灭,第二次国府台战役以房州里见的惨败而告终。

国府台过后,北条氏政在上总国三船山修筑城砦,威胁里见氏居城佐贯城。永禄十年(1567年)八月,里见义弘与北条氏政争雄三船山。里见义弘分出一半兵马交给正木时茂,令其迂回至三船山北面的八幡山,义弘自己则在虚空藏山布下本阵。

合战当日,北条将领看到里见阵营稀稀落落的老弱残兵,自恃已方必胜,于是蜂拥追击,结果一齐陷身障子谷的水田难以动弹。藏身八幡山的正木时茂趁机突破三船山,与里见义弘前后夹攻,大破北条氏政。相模一方全军败走,殿后的太田氏资战死于障子谷的尸山血海之中。

三船山战役同年,武田信玄长子武田义信去世,甲骏相三国同盟瓦解,第二年武田攻破骏河。永禄十二年(1569年),北条与上杉结成越相同盟对抗武田,而武田则和房总里见结成了同盟。广袤的关东大地又重现均势和平的外交局面。

某种意义上来说,三船山一战终结了小田原北条的关东征服。直到灭亡,北条也只能以关东霸主的身份割据一方。相模雄狮老迈而啃不动房总的猎犬,北条氏天下人之路止步于斯。

北条早云开创的壮怀激烈,到此烟消云散,后人再是夸说强盛大国,也无力改换小田原评定时的窘迫情境。

(第七十六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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