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之感伤话《兰亭》
原创 2017-03-30 郑朝晖 一个教师的行走空间
前几天,小朋友说能不能说说《兰亭集序》呢?我说可以啊。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写字,所以想谈这篇文字,甚至我以为大多数人都因为这篇文字的书法太美,反而忽略了文字本身的意义与价值了,所以很值得一说。
春天到了之后,出门就走得慢一些了,虽然从家门到停车的地方不过几十米,但是因为吹面不寒杨柳风,也因为早樱、玉兰甚至急急忙忙的桃花梨花都有开放,总不免在匆忙的人生里多瞄上两眼的,这大概是人的自然属性。不过,有意思的是,常常面对一枝嫩芽或者一朵花儿,总是会有所叹息,不管是嘴上还是心上。——这大概是中国人的审美习惯,所有美的事物,引发的情绪不是狂喜反倒是感伤,然后又沉浸在那份感伤带来的温柔的情绪里面。日本人的“物哀”其实就是从这里来的。
在早春,这样的情感还不是最明显的,在中国文人心目中,最诗意的季节大概是春末夏初,还有就是夏末秋初。舒适但又触目伤怀,这两者是不可分的。没有了舒适的底子,诗意的闲情是出不来的,没有了落花落叶的飘零,诗意的内质又缺少了附着的对象。所以这样的季节正正好好,不至于伤悲到伤神的地步,但是又有一些些的寂寥伤感,好让自己觉得似乎区别于红尘中浑浑噩噩的庸人,伤春悲秋的本质实际上是对于自家生命与精神的爱怜而已。一朵花怒放的时候,既是最美的时刻,也是宣告死亡渐近的时刻,因为中国文人的眼光总是望向未来的,从一朵花的绽放里望见的是一朵花的死亡,于是就将感伤的眼光投射到其实还是生机勃勃的花朵上面了。或许对于热带的人们来说,一年花开不败,每时每刻都是此时此刻,所以他们是可以活在当下,而对于四季分明的地区的人来说,分明地感受着自然苏醒、成长、繁茂、衰老最后被严冬整个儿的褫夺干净的过程,每一美好事物呈现的时候,都会让人联想到它的衰败与死灭,所以总是用垂悯的眼光去看待美好,越是美好,内心就越是感伤,这就让所有的欢愉都染上一点悲哀寂寞的底色了。
庄子大概是被这种感伤困扰久了,所以想借助于哲学做一些反抗,在他看来蜷缩在心灵的深处,发出羸弱的感伤,实在是窝囊至极,他是要汪洋恣肆的,他是主张逍遥的。于是他从现象的世界里跳跃出去,说“一死生”“齐彭殇”。就是说,我们其实未必要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因为死生无非是生命存在形式的变化,并不影响精神本身的自由;形骸可以死灭,但是精神确是不朽的。这样玄妙的想法,是很让人觉得超凡脱俗的,但是,每个人,真到了美人美景美物在前的时候,却还是会感伤的,那个苏东坡平时很会用庄子的一套来自欺欺人的,但是一看到海棠花,生怕第二天凋零看不见了,就赶忙点上烛炬,无望地想阻挡时间的脚步,留住眼前的美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前一个东坡是矫情的,后一个东坡是自然的,不过,或许正因为是矫情而又自然,自然而又矫情才有了那样一个打动我们的苏东坡吧。
其实,王羲之也是这样,他何尝不知道庄子那套玄远的思想呢?但是在那个天朗气清的时刻,在那个胜友云集的时刻,在那个他感觉到了生命大美好的时刻,他有的却是“留不住”的感伤。眼前的一切,当夕阳西沉的时候,茂林修竹会渐渐消融到黑暗里,朋友也会星散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这已经足以让人伤感。更何况如果想得更深更远一点,生命不就像今天的美景,今天的聚会一样转瞬即逝吗?所以,感性的情感最终战胜了那种玄远的思考,发出了“岂不痛哉”的叹息。
魏晋时候的人们是比较矫情的,但是在这种种矫情的背后,却有着自然的、淳朴的情感,伤春惜时,恰恰是对于自己的生命的疼爱。感伤是对于必然命运的反应,矫情是对于必然命运的反抗。而抛开矫情,将自己的真实的情绪袒裎在世人面前,实在是因为他们真的真的太爱眼前的一切了呀。
这样七七八八的说来,忽然发现并没有认真涉及《兰亭集序》,但是似乎又已经把要说的意思都说完了,那就这样吧,不知道小朋友是不是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