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玲子回来了
2008年4月15日,一个平常的午后,地处大西北的平凉市白水乡王家寨村正如黄土高原万千沟壑中的其他村落一般,享受着夏季到来前清爽而又绿意盎然的晚春。
村口的槐树下,几个老人在那里下棋,一条黄狗在自家门前吐着舌头,悠然享受着主人公似的安逸。这时,一双迟疑的步伐踩着黄土之上的砂砾缓缓走来,在她的身后,还有两只深浅不一的脚印,正紧紧攥着自己母亲的手。
老黄狗率先竖起了耳朵,对着来人叫了几声。楚河汉界里厮杀的人们正在为眼下这一步棋大声争论着,没有注意到这个外地人已经到了眼前。
在村口小卖部台阶上卷着旱烟的朱建平最先注意到这个奇怪的女人:满头蓬松污垢的头发,就像是疯狂生长的野草,脸上的泥土让他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只是一身破烂的男士西服套在这副瘦弱的骨架上显得很不相称,至于那条裤脚早被踩烂的长裤,全靠一根长长的草绳拴着才不至于掉到地上。
可等这个女人沿着进村的大路来到朱建平面前时,他惊呆了。这不是五年前失踪的新娘子玲子吗?他凑到这个女人跟前仔细辨认,然后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玲子?”
那个女人轻声道,
“我是。”
这两个字就像惊雷一般,惊醒了正在酣睡的王寨村,许多人从自家门前出来,围在这个早已消失五年的新娘面前,诧异地看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女人和她身边的两个孩子。那些“厮杀”的老人早已放下手里的棋子纷纷围了过来。而随着人们簇拥着玲子向她家走去,一声撕心的哭嚎从院门传来,与人群迎面相撞,头发早已花白的老朱夫妇顿时和玲子拥坐在地上哭成一团。
02 好心人的一碗面
“我让人关住了,出不来,我挖了墙才跑出来的,这两个娃是我的娃...”
泪痕未干的玲子坐在台阶上控诉着这一切,有时候语无伦次,有时候又听起来像个正常人。
曾经玲子的突然失踪,成了这个村子的大新闻。人人都知道老朱家的闺女不见了。听说是和男人吵架了,也有说是离家出走了,更有甚者说玲子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如今玲子终于回来,村民心里的谜团才有了解开的机会,可这两孩子又是咋回事,众人都是一头雾水。
“我跟林杰(玲子老公)吵了一架,然后我就出走了。当时气的很,我不知道到哪里去,就坐上了一辆大巴,走到哪算哪,然后就到了庆阳市的西峰区。下午的时候我饿得很,到饭馆要了一碗面,可是吃完以后我才想起没有带钱,身上只剩下一块钱,还差一块五。那老板就一直骂,骂的人受不了。这个时候他(王祥)过来对老板说,这都是小事,出门在外,谁没有个难处,就给我把饭钱补上了。”
玲子说到这里平复了一下情绪,喝了一口水,才在众人急切的目光里接着说下去。
“我心里想着他是好人,这个人又跟我说他家里是干汽车配件的,要一个人看仓库,每个月还能给我250元的工钱,我就跟着去了...”
这一碗好心人的面成为了把玲子推向深渊的帮凶。也在接下来的五年里,开启了玲子噩梦般的人生。
03 强生和信心
年仅21岁的玲子跟着王祥回家以后,就被王祥关了起来,而且当时已经怀胎3月的她,当晚就遭到了王祥的强暴,最终导致流产。
刚开始的两年,玲子被囚禁在庆阳市西峰区董志乡南庙村的一座院子里。这是一座四周全是房屋的院落,钢筋混凝土的房屋连在一起,没有一丝空隙。而她的活动范围只是客厅左侧一间十来平米的房间。
玲子说,被关的这几年,她生活特别凄惨。
没有洗过澡,没有用过卫生纸和卫生巾,甚至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就连生这两个孩子的时候,都是羊水破了以后才急匆匆送去卫生院,生完之后立马拉回来。
“儿子两岁的时候,我就给娃娃教,平凉市有个王寨村,爷爷叫个啥,奶奶叫个啥,你舅舅叫啥,妈妈叫个啥,我就说你要记住尼,到哪都忘不了,你老大(王祥)把我打死了,你就马路上找警察去。”
说着说着,玲子开始哽咽,眼泪也不自觉流下来。
为了鼓励自己活下去的信心,玲子给大儿子取名“强生”,给女儿取名“信心”。“强生就是这娃是强迫生下来的,信心就是要凭着信心生活尼,这两娃就是我的信心,是我的精神支柱。”
当妇联的同志和家人陪同她再次来到被囚禁的地方时,她远远的就站住,不肯再向前。指着那栋曾经给自己带来无数梦魇的房子说,“走到这儿,就愤怒的劲大,仇恨的很,特别特别的仇恨。”
王祥是这个镇子上的有钱人,平时在庆阳市里干着汽车配件生意,他和他的家人很少回村,玲子就被关押在他位于南庙村的院落中。五十多岁的王祥不但有妻子和儿女,甚至都抱上了孙子,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儿孙满堂,拥有和美家庭的男人,却做出了拐骗、囚禁和强奸妇女的骇人罪行,这是许多人意想不到的。
04 无声的呐喊
在被囚禁的五年里,玲子没有一天不想着逃跑。刚开始她被关在屋子里,连院子里都去不了。时间久了以后才稍微自由些,王祥开始允许她在院子里活动。她利用这个机会,扒在门缝向外面喊。门外面十几米就是车来车往的马路。可是她的求救声在过往的车辆和村民边都凭空消失了。没有一个人听到她的呼喊,在这个被村落包围的院子里,她像是被世界选择性的遗忘了。
喊救命没有用,玲子又开始写信,把求救信息写在小纸条上从门缝里扔出去,希望过往的村民能看到,告诉自己的家人。时间一天天过去,玲子只能靠着看树叶的颜色和太阳来猜测时间,她的求救信始终在风雨中静静躺着,没有人拾起。
直到有一天,一个老人拿起了她的求救信,玲子以为自己迎来了生的希望。只是那个老人拿起她的信,看了看藏在门缝背后的玲子,就把信交给了王祥。一顿毒打之后,王祥把玲子转移到了自己另一处废弃的院落里,这个院子前面是杂物,后面是窑洞,更加远离人群和马路,就这样,玲子在这个黑漆漆的窑洞里又被囚禁了三年之久,并生下了她的小女儿信心。
而王祥的家人也并非不知道王祥的所作所为,在被囚禁一年半后,王祥的大儿子来楼上拿东西,撞见了玲子。只是玲子的处境并没有因此得到好转,而是变得更加艰难了。
王祥的老婆非但没有同情玲子的遭遇。反而每天骂她狐狸精,骚货,骂她的孩子是野种。还对王祥说:
“现在的男人有钱都找小老婆,我知道,但是你要找,你把那三十几的找,你找哈一个比你娃年龄还小的。”
05 被遗忘的斧子
苦难的生活一天天继续,玲子在黑暗中绝望地坚持着。直到有一天王祥来过以后,无意间把一把砍柴的斧子落在了窑洞里。
“我就拿斧子刨那个土墙,窑洞里面黑黑的,我啥也看不见,我就一直刨,那墙就像铁一样硬,我的两个娃,在旁边给我浇水,往土墙和砖墙接茬的地方。”
玲子指着早已被砖块填住的洞说道。
最终玲子刨开了一个狭长的洞,在天亮以后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南庙村。直到走出去很远,她才敢跟人打听西峰怎么走,最终靠着自己这些年来积攒的几十块钱在西峰汽车站坐上了回白水乡的大巴。
玲子的归来激荡起轩然大波,生活的浪潮亦同样奔涌不息。
消失五年的的玲子就这样回来了,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而他们的父亲却是谁也不愿意希望的那个强奸犯王祥。玲子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但她知道,她没有错,他的孩子也没有错。
06 愤怒的婆家
在玲子消失的这五年,老朱夫妇为她伤透了心,四处打听都没有一丝音讯。好好的大活人就平白无故的消失了,而更让人心寒的是。玲子的婆家非但没有积极寻找玲子,反而对玲子的消失有着不一样的看法。
“他们就说我把人藏了,把人卖了,说我们家里困难,为了八万块钱的彩礼,又把玲子说(嫁)给别人了。天天上门来吵。”
玲子的父亲说。最后两家的关系越来越僵,就很少走动了。而玲子的母亲则在悲伤与误解中,头发很快花白,并多次患上神经炎,不得不住院治疗。
玲子打算去找婆家说理,希望婆家能给自己的父母道歉,为自己所受的冤屈道歉。
玲子刚到婆家,就和婆婆吵了起来。“你跟着老汉跑了,你和老汉过去了,是不是?,你说是不是你愿意的?”玲子没有等来迟到的道歉,而是一连串的质问。玲子激动地不能自已,只是嘴里一遍遍喊着:“老婆子,你冤枉我,老婆子,你凭啥冤枉我?”最后场面一度失控,曾经的婆媳差点大打出手。
在回家的路上,玲子一边抬起袖子擦着眼泪,一遍问身边的人:“她凭啥冤枉我,她凭啥?”身体也跟着声音颤抖起来。
林杰在外地打工,始终没有出面。我们知道的是,法院两年前就同意了他提交的离婚申请。
07 他很害怕
玲子逃出生天没几天,王祥竟然自己找上门来,想要用一万块钱来私了。气愤的朱家人直接将王祥扭送到了派出所。
当记者问起王祥的反应,玲子的三叔回答道:
“他当时很害怕,再三说还可以加钱。”
而在此前玲子与王祥家人对质的时候,王祥的大儿子,还怒气冲冲地吼,
“滚,赶紧滚,你啥也得不到,跟谁弄哈的事情找谁去。”
南庙村的村民则有的说从来没有见过玲子和她的孩子;有的说她是自愿的,回来就是为了骗钱;那位被玲子指认把求救信交给王祥的老人,则蹲坐在地上大声地喊道,
“我就么见过这个女人,我七十岁的人了,我又不是一岁两岁,我还会胡说吗?”
随着王祥以非法拘禁罪和强奸罪被警方拘留,那位曾说玲子是自愿的,如今回来只是为了骗钱的妇女笑着说:
“我觉得他老实得很,是一个老好人,谁能想到他会干出这种事呢,你说,对不对?”
玲子曾经住过的窑洞如今被一块铁板封住,我们很难知道她曾经吃喝拉撒、哺育孩子的是怎样的地方。也很难切身体会她曾历经的黑暗。玲子逃出了那个黑洞,可生活的褶皱还远未抚平,至于明天该走向哪里,没有人知道。
谈到明天的时候,玲子没有具体的打算,只是把自己的小女儿从左腿换到右腿,她那在黑暗里生活了四年的儿子,则正在阳光下学步。很快玲子的故事就将和这个安静的村落一同淹没在黄土高原的日升月落中,成为一缕村舍背后升起的炊烟,随着晚霞轻轻散去。但她说过的那句话却一直回响在我的脑海。
“我觉得我没有错,我的孩子也没有错。”
生活未必会对一个这样的女人宽容,但她的勇气却让我钦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