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天还黑的铁板一块,奶奶点上洋油灯,抱柴烧好棒子面汤,叫朱西果起炕“西果,起了。”他赖着不想早起。“快,跟你爸到九巷,买自行车。”他一下来了精神,蹦起来,打了一个呵欠,一口凉气灌进嘴里,睡意全无。
喝了汤,奶奶打着手电筒,朱西果爬进囤里,接过铁簸箕,把麦子一下下收进帆布口袋,装满,爸爸扎紧口。“你往下扽扽袋子,再装些,别不够了。”爸爸拎起袋子,往下蹲。装满两袋子,捆猪似的,煞到土车子上。奶奶从怀里掏出纸扎的定钱递给爸爸,“收好。”“嗯。”
朱西果系好上拉绳,爸爸抬起土车子,“走”,朱西果在前面使劲拉,土车子吱呀呀,好不情愿的迈开了步子。出了院门,爸爸喊“妈,你去地里补棒子(玉米)苗,天热了,就回来,等我跟西果回来,再去。”“嗯,道上慢些,时间还早呢。”“嗯,回吧。”
走出来很远了,朱西果回头看,昏暗的灯光里,奶奶还倚在道门口,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浓绸的黑夜。
俩人走到村口柳树下,“哎!”一个黑影从树上跳下来。“小”朱西果惊喜的喊“你在这干嘛?”“跟你们去九巷!”王小笑着说“给!”他扔个朱西果一个柳条编的帽子。“胡闹,我们去办正事!你跟着去干啥?”爸爸停下车子说。“西瓜说了,去买自行车,俺去过商场,认路!”“爸,让他去吧!”朱西果哀求。“不行,这是去玩呢?”爸爸一瞪眼“赶紧回去,不然跟你爸说,打断你狗腿。”“俺出来,跟俺爷说了。”
爸爸不吱声,推起车子往前走。王小悄悄在后面跟着,爸爸回头,他就装着往回走或是躲进胡同里。爸爸笑了,这能瞒了谁?王小是村里有名的倔种,看来是赶不回去了,要半道跟丢了,咋对得起他爷?“来跟西果拉车子。”王小屁颠颠跑过来,套上拉绳“爷,有我给你带路,咱就跟坐上筋斗云似的,嗖,一下就到了……”
夏日的凌晨,天空中,仅有几颗星星,发出点点寒光。寂静中,车轮吱吱,三人徐徐闯进一波波微凉如冻的空气,不过,拉着车,身上慢慢暖和起来。黑暗中,远方总有比黑暗更黑的东西,慢慢走近了,原来是一颗孤零零的国槐,或是一座低矮的水井屋子,或是一根根错落有致的电线杆……大人凭借这些熟悉的参照物,往市里赶。
村路,不好走。硌脚的土疙瘩一个挨一个,土车子不安稳的上下颠簸。拉绳在两孩子的后背上,来回摩擦,没一会幼嫩的皮肤就被磨红了,王小穿的衣薄,磨掉了一块皮,汗水渗进去,煞的生疼。爸爸把擦汗的毛巾个他垫在后背上,好了不少。土车子上了乡道——沙子路,比较平摊,爸爸不用他俩拉了,俩人掏出玻璃球在路边弹着玩,爸爸推远了,喊“还玩?走了!”俩人跑一段,再弹。路边沟里有“冰糕棍,瓶子盖,圆石子……”,他俩就抢,都装进口袋里。
玩着玩着,就到了月牙桥。过了桥,离九巷市就不远了。
月牙桥又陡又长,俩孩子把拉绳套上,撅起屁股,使劲往上拉,爸爸稳稳的扶着车把,刚上到一半,一条灰色的土狗斜刺里窜出来,“汪汪汪……”狂吠不止,爸爸一哆嗦,土车子要翻,他赶紧往下压车把。土车子刚扶正,土狗咬住车把上的干粮口袋,一甩头,“刺啦”,口袋破了,它两口就把一个窝头吞进嘴里,又含了另两个,撒腿就跑。朱西果要追,爸爸喊“先拉车。”王小气的脱鞋砸过去,正中狗头,但土狗毫不在乎,窜进桥洞。
土车子爬上桥顶,俩孩子跑下桥,去追狗,早没影了。“午饭没了。”朱西果和王小一上午的好心情,瞬间随张僧河水流走了。“这畜生成精了!”爸爸叹着气说“它就藏在桥洞里,看人推车拉货上来,它来抢吃食,人不敢撒手,等咱推到桥顶的空,它蹎了。”“真没见过这么坏的狗!”王小说。“它也是饿极了!走吧。”爸爸推起车。
王小和朱西果望见九巷市高高的楼房,来了精神,使足了劲,比赛拉车子,你快我还快。爸爸小跑着喊“慢些,慢些……”话还没落地,王小脚下被沙子一滑,摔在地上,眼看要压过去,爸爸猛拐车把,土车子斜着飞出去,砸在地上。
“你们俩啊!干啥中用?”爸爸刚要狠狠教训一顿,见王小膝盖上擦出了血,没再埋怨。上前,把车子抬起来,“哗”,麦子流出来,帆布袋子被地上的石子划破了。“哎呀,伤天理啊!伤天理!”王小见麦子淌了,腿也不疼了,大气都不敢喘,是啊!老天爷看着呢,糟蹋粮食,遭雷劈!
爸爸把地上的麦子捏起来,顺着豁口,慢慢装进口袋;然后,从沙子里把麦子一粒粒捡出来,捧在手里,吹净尘土,收进粮袋;最后,爸爸从地里采了一把麦茬堵住豁口,才长长松了一口气“以后,可别毛躁!”
市粮仓前,像赶集一样,有卖各种粮食的。成袋的金黄麦子,一簸箕红红的花生,一小圆斗黄黄的豆,一口袋黑黑的芝麻……都是附近十里八村的叔伯,有好多爸爸认识,不认识的就问“哪个村的?”“半截河。”“你们村王明阳认识吧?”“那是俺自家的哥。”“那你该叫我叔,他媳妇是俺那口子的本家的侄女!”盘着盘着,就熟了。
粮贩子还没有来,爸爸把口袋卸下来,解开袋子。王小问“爷,谁来收粮啊?”“粮贩子!他们往大磨坊里卖!”“咱自个送到磨坊里,不能多挣个?”一旁的叔伯都笑了。“咱这点麦子,不够填电磨底的。”王小没见过电捻子,心里不服气,不好意思再问,跟朱西果玩起了“挑冰糕棍”。
临近中午,粮贩子终于开车来了。他们跳下车,四面分开,仔细看麦子的成色,放进嘴里嚼嚼干湿。一个白胖的粮贩子走过来,趴近口袋,用鼻子闻“不是陈麦吧?”(去年的)“今年的。”白胖把手深深插进粮口袋,掏出一把麦子,迎风撒下来,不见飘起一点尘土和麦糠,说“好麦子!”“俺妈把麦草跺底都收了出来,可干净了。”白胖点点头,开价“九毛五!”爸爸瞪大了眼,不相信似的说“俺记得去年这会,1快1。”白胖说“今年老天爷开眼,麦子大收,磨坊都饱和了。”爸爸不知道啥是“饱和”,摇头像拨浪鼓“这也太便宜了!你是识货的,俺家麦子好过人家的!”
白胖用手划拉麦子,说“本来一口价的,看你家麦好,我再加点,九毛七,咋样?”爸爸还是摇头,“最少也得1块钱,少一分,俺也不卖!”白胖冷笑一声,说“今天肯定卖不到1块,你不卖,到了晌午,可没这价了。”“卖不出去,俺再推回去!”白胖的态度激怒了爸爸,他生硬的说。“那你就等着拉回家吧!”白胖丢下这句话,走了。
朱西果和王小在边上悄悄算账,每斤差三分钱,两袋子200来斤,也就差五六块钱,下午再拉回去,实在不过账。朱西果眼看自行车要泡汤,心里急,不敢说话。王小凑过去,说“爷,就几块钱的事,卖了吧!天热,咱买上车子,早回去。”爸爸蹲在地上,“那咋成?咱的麦子可是一个汗珠摔两半儿,砸出来的!贱卖了,能对起西果他奶奶?”王小不敢说话了。
中午,朱西国从口袋里掏出奶奶给他的俩鸡蛋,一个给爸爸,另一个和王小分。爸爸说“你们吃吧!待会儿卖了麦子,我给你们买大包子。”
这会,路西边,走里一个乞丐,是个妇女,拿着破碗,领着孩子,背着瘪口袋。妇人见人就把碗递过去,哀求“可怜可怜,没饭吃啊!可怜可怜,家里饥荒……”大多数农人,眼望向别处,装着看风景。妇人倒也没在乎,谁家的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谁家也不宽快!有的抓了一小把粮食,放碗里,妇人赶紧跪下“好心人啊!好心人!”小女孩也跟着磕头。
妇人走过来,朱西果和王小看清妇人比较消瘦,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倒是干净整齐,但没穿鞋,一双脚跟泥土一个颜色。小女孩看上去也就三五岁,比较胖乎,她手里捏着一块黑膜(高粱),一小口一小口吃着。“可怜可怜,没饭吃啊……”爸爸专心的看着地上的蚂蚁窝,好像没见过似的。朱西果着急的看着爸爸,恨不能过去,给妇人倒上一口袋。妇人收回碗,转身要走,“娘,e想吃鸡蛋,”妇人好像没听见,拉女孩走的更急,孩子一脚没跟上,蹊倒在地,黑膜滚出去,“哇……”的哭了。
妇人扶起孩子,给她擦泪。捡起黑膜,吹吹土,塞进嘴里,从口袋里又掰了一块黑膜,递给孩子。王小跑过去,把吃剩的半个鸡蛋塞给孩子“给……吃。”朱西果也把他剩的一口鸡蛋给了孩子。“好心人啊,好心人……”妇人忙不迭的跪下磕头。
爸爸羞的脸通红,走过来,要过妇人的饭碗,狠狠的舀了一顶碗。“好心人……”妇人又要磕头,爸爸忙拦着。妇人领着孩子慢慢走远了,叔伯们摇着头可怜“关内闹旱魁,庄稼渴死了,在家里没活路,只能逃荒……”
已过了中午12点,毒太阳释放出攒了一年的热量,大地慢慢被烤成了铁鏊子。滚热的空气,贪婪的吸食着人身上冒出来的每一滴汗珠,热的人能发疯。爸爸倔强的站在太阳里,看着人越来越少。朱西果凑上去说“爸,你去那边树下凉快一下吧!”爸爸一边擦汗,一边摇头“不成,我走开了,有人来买,咋办?”爸爸见俩孩子热的脸通红,背过身,从怀里掏出两毛钱“去,跟小买冰糕吃。”
俩孩子跑到粮所边上的小铺,给了钱。老人打开木头箱子的小口,揭开棉被,一股冷气冒出来,老人从里面摸出两只冰糕,迅速盖上棉被。俩人小心翼翼的撕下纸包,用舌头一下下舔着冰糕,时不时用嘴吮吸熔化的冰水。
粮所前,只有爸爸还在等,见有卖了粮食的,他就上前问价,没有到块的,九毛七的也不多。远远的,朱西果就能感到爸爸的落寞。粮贩子走进小铺买汽水喝,王小过去捡拾他们扔在地上的瓶盖,“哎,小孩,去跟你爸说说,九毛七,看他麦子好,不去皮了!不卖,俺可开车走了!”王小赶紧拉着朱西果,去找爸爸。
爸爸扶着地上的粮食口袋,慢慢站起来,“唉,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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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爸爸拉着俩孩子去九巷商城。爸爸和朱西果没来过,进门看到五花八门的商品,有点怯生生的,走路都觉得别扭。王小挺大胆,他跟着爸爸来过一趟,就自觉当起了向导“我知道卖自行车的在哪,你们跟我走!”拉着俩人在商场里转悠,其实他知道啥啊!但他想,反正在这座楼里,转转也就找到了。有的售货员,看这三人来回走了好几趟,就问“你们买啥呢?”“自行车!”“卖车的在二楼,你们在这转啥?”
二楼东北角,崭新的自行车一辆挨一辆,都那么俊,仿佛坐上去,就能跑!有人在打听,售货员按下泛着银光的铃铛,“当当当”,呵,听这响声比鸟叫都清脆。朱西果幻想着骑上闪亮亮的自行车,疾驰在绿树如荫的胡同,沉浸在小伙伴的羡慕声里。走到跟前,新自行车有股清香的油漆味道,朱西果抚摸着一尘不染的自行车,激动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售货员给爸爸说道:大金鹿自行车180,这车子结实耐用;凤凰牌的自行车200,这车子漂亮,女孩子特别喜欢;这是新上的小轮的自行车,要200块……爸爸听了售货员的介绍,心里悄悄算着账。
这会,王小不知从哪里窜过来,拉朱西果“走走走……”“咋了?”“那边有好玩意。”朱西果不愿意去,王小硬拉他“你都没见过!”不远处,一台机器怪模样:
头大身细尾巴长,
三个翅膀罩起来;
左摇右摆好神奇,
阵阵清风吹过来。
王小趴到朱西果耳朵上说“我刚刚听她说,这是电蒲扇,只要插上电,就转,风呼呼的。”好大的风,吹的人全身痒痒的。俩人吃到了甜头,随着风扇的走,跑开了,一会左,一会右。
“西果,来看看,买那个,咋样?”爸爸喊他们。朱西果一步三回头的往回走,突然对爸爸说“爸,咱买个电蒲扇吧!”“啥?”“就是那个!”朱西果往那边指。“咱家哪有钱,买那玩意?你是不是疯了。”爸爸生气的低声说。“那个一吹,好凉快!”“世上好东西多了去了,你能都买回家?真不知道好歹!”“有了那个,奶奶在家就不热了!”爸爸有些惊讶,说不出话来。“你来呀!爸爸。”
爸爸跟着朱西果走过去,售货员说“这个有三个档位,能大能小!你们看……”说着,按下“3”档,风一下子大起来,呜呜呜,三人不自主的张开嘴,凉气直灌进人心里。“这个,多少钱?”“50!”爸爸不好意思的摇摇头,拉着朱西果往回走。朱西果知道爸爸的钱只够买自行车的,他把手抽回来,说“爸,咱不买自行车了,给奶奶灵台风扇吧!”“那怎么行?奶奶能愿意?”“我跟她说就行。”爸爸想到奶奶年龄大了,干不动了,也该呆在家里享享福了,长这么大,似乎还没有专门为她买点东西呢!
爸爸狠狠心掏钱买了电风扇,反正买自行车不够了,干脆又买了一台收音机,奶奶在家能听戏。
爸爸推起土车子,俩孩子在后面跟着,蹦蹦跳跳往家赶。刚出城不远,车胎扎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上哪找补胎的?“咱就这样推着!边走边找。”“这怎么能成?要是把车胎擀坏了,那得花多少钱?”“那咋办?”
爸爸把电风扇解下来给朱西果背着,王小抱着木匣子收音机。他把土车子竖起来,慢慢把身子弓成对虾,两手扣住车身,起,背起了土车子,一步步走开来。路旁沟里高大的白杨树投射下斑驳的阴影,漫洒在佝偻前行的爸爸身上,地上时不时落下滚烫的汗水,他手臂上青筋暴起,一股股的力气源源不断的输入艰难的脚步。爸爸始终不紧不慢,看不出劳累或轻松。可万里无轻货,走了二里路,爸爸放下土车子,歇歇,后背上,一道道血红的印痕,压进肌肉,也深深的落进朱西果的眼里,是啊,农人一辈辈,就是这样,脚踏着厚实的土地,省出一丝丝,尽一切可能,让后辈过的好一点,再好一点。
进了古城镇,他们找了一个修车铺,补胎,车铺一户田,倒着一辆扭曲的自行车,皮毛很新,但是两个咕噜都变了形,上面的辐条扎煞出来,像一只刺猬。“师傅,那车子咋了?”修车的老人看了一眼,那是前天一个小伙子送来的,说是被大车压了,问能不能休,我说“倒能修,得换咕噜,车胎,但车架还行,只是弯了。”他一听得花半百,又觉得大车压过的车子不吉利,就说,不要了,给个废铁价吧!我给了他20,我看着太费工夫,也不修了,等着卖破烂。朱西果一听激动了,说“爷爷,能卖给我吗?”“这车子可不好修!”“我们拉回去试试!”“修好,能不能骑,不好说。还花不少钱。”一瞬间,爸爸突然产生了个想法,买下来,让西果试试。
奶奶早就坐在村口柳树下等着了,她远远的看见三个人走过来,扶着大叔树,缓缓的站起来,昏暗的眼睛里,慢慢盈满欢喜,踉跄跄的迎上去。等走近了,她手里的东西,一哆嗦,掉在地上“怎么回事?”爸爸急忙停下车子,把奶奶拉到一边,慢慢解释。
奶奶摇摇头,把白天缝好了自行车座套,褡裢,套在破旧的自行车上,她一手拉着朱西果,一手拉着王小“走,回家,喝汤。”
炙热的太阳依然挂在当空,迟迟不愿落下,但已有微风徐徐,不再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