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颗椭圆状的鸡蛋,在木制的方桌上,打了几个滚,“叭”地一声,掉在水泥地板上。熟睡的老黄猫吓醒,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喵喵喵叫个不停。老妇听到猫的叫声,躬着腰,往屋里赶去。老妇年近六旬,岁月里落下不少的毛病,腰有点驼,手脚也不伶俐。双脚几年前就弄出一个毛病,风湿得厉害,走路就痛,她小跑进屋里,一抽一抽的,像个小孩子玩的穿线木偶。
老妇来到屋里的时候,猫在旁边喵喵叫个不停,只有三只腿的方桌上空荡荡,地板上蛋清蛋黄溅了一地。她蹲下身,双手小心翼翼地拿起地上的鸡蛋壳,捧在手心。双手不停颤抖,仿佛举着千斤重的石头。她轻轻抚摸着那黄得泛橙的鸡蛋壳,点点小黑点如一颗颗珍珠。多好的鸡蛋,就这样没了。她注视着手中的鸡蛋壳,不由哽咽起来。而今,快到十月一号,却偏偏在这骨子眼出差错。
老黄猫凑过去,把头埋在主人怀中,识趣地闭上嘴巴,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老妇抽出右手,来回抚摸老黄猫的头。老了,蹲一会就不行了,也便双手撑地,右脚一点点向双手靠近,慢慢地站起身。走两步,坐在沙发上。老黄猫跟随老主人,跳上沙发,又一次将头埋进她的怀中。自从儿子上大学,老伴又不在了,老黄猫就跟她一起生活。一身黄色的毛,却长着黑色的尾巴,儿子用尺子给它量过,足足有三十厘米长。刚来那会,小猫咪闹得很,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儿子常常伸手去抓它的尾巴,拽着不动,急着小猫在原地作圆周运动。后面玩腻了尾巴,就索性丢了一个线团在地上,小猫用爪子不停玩弄线团,有时候可以玩上一整天。小松就在旁边哈哈大笑,看着儿子那么开心,老妇也裂开嘴,嘻嘻笑个不停。
在梦中,她做着这样的梦已经很多次。就短暂打盹的瞬间,她又在梦中浮现这个场景。儿子用线团捉弄着小猫,她在旁边哈哈大笑。老黄猫将爪子搭在她右手上,她这才清醒过来。日历一直是2013年的9月1日,四年来老妇未曾翻过,怎么舍得翻,那是儿子上大学的日子。上学前天晚上,老妇变着花样做菜,番茄炒鸡蛋,黄花炒鸡蛋,木耳鸡蛋汤,荷包蛋,鸡蛋饼。儿子最爱吃鸡蛋,家里不景气,平时鸡蛋也是奢侈品,一见这么多菜都是自己喜欢的,小松开心地抱住她。她却觉得有些陌生,很久儿子都没有这样抱过自己,这是初中以来第一次。儿子拿起鸡蛋饼大嚼起来,随后又把一大碗木耳鸡蛋汤喝光。她看在眼里,心里乐开了花。手中抓一把谷粒,到隔壁小间,“吱吱吱”叫来母鸡,好好犒劳了它们一把。
老妇这次用左手来回摸着老黄猫的头,让右手稍微休息。她大字不识几个,只会看儿子的名字。听隔壁小孩说,还有三天就十月一号,那是国庆节,城里的人都放假,小松那天可能就回来了。国庆节,儿子回家的日子。她用右手在左边的手指上一个一个数,那还有两天。摔了几个鸡蛋,这两天多给母鸡喂点,肯定能生,肯定能生。她嘀咕着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碎鸡蛋,她决定去隔壁的鸡棚看看。
迎面而来的是阵阵鸡屎的臭味,老黄猫受不了这味道,便又回屋里去。老妇扶着裂开的水泥墙,左脚尽量避开地上的青苔,在院子乱跑的小黄鸡撞在她脚上。她轻轻用脚拨开它们,将挡在路中间的鸡笼移开。十来米的距离,她足足走了5分钟。隔壁是红砖搭起的简易帐篷,用几块沾满水泥小块的木板盖在上面,遮风挡雨。她往里边塞了一把稻草,一走开,就有老母鸡躺在上面。一共有10个地方自己塞过稻草,道路旁边的树桩,院子里的烂掉了的铁桶,杂物堆里边也有两个蹲位,其他基本都在这隔间里边。每天夕阳西下,她就依次检查每一个母鸡呆过的地方,往里摸摸,常常摸出好几个。有些母鸡,一直呆着不动,她小心地拨开,往里摸摸,没有鸡蛋,就去下一个。有些母鸡很狡猾,白天故意一直一个地方呆着,要下蛋的时候就找一个隐蔽的点偷偷下。她刚开始就郁闷,蛋都哪里去了。后来才发现老母鸡们的阴谋。
她把十个地方摸了个遍,竟然一个都没有。她又到每一个母鸡可能去的地方仔细检查,依然无所获。
“不生鸡蛋,就不给吃。”老妇对着母鸡们叫道,声音却被小鸡们的叽叽喳喳声音盖过。她转身在旁边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些谷粒。往地上一洒,母鸡一起挤过来了,小鸡们一般不敢过来,只有几只胆子大的,从母鸡的屁股下面挤到里面吃上几个。老妇又往旁边的塑料大碗里添了一点水,将装谷粒的瓷碗放回去,柜子的小门坏了,她用小木条顶住。“吃完生几个鸡蛋,小松要回来了,我要给他做他爱吃的鸡蛋小菜。”母鸡们吃完就散开去了,小鸡们这才向前,捡剩下的零零碎碎的谷粒。老妇将不合身的裤脚往上提,慢慢地走进屋子里去。起风了,要添件衣服。
第二天清晨,她摸早到鸡棚里。拿着一把手电筒,小心拨开熟睡的母鸡,抽出右手往稻草堆的深处摸摸,一连几处都没有蛋的痕迹。她的嘴唇颤抖着,拿着手电筒的左手渗透了汗水,还有一处,有的有的,我昨天看到那只母鸡在那里蹲了一天。她转过身,朝着那个蹲位走去。每走一步,她的嘴唇就抖得厉害,鸡蛋齐了,儿子就回家了。还差五个鸡蛋,今天两个,明天三个,不过分不过分。六只母鸡,这两天肯定可以。她突然站住不动了,万一没有呢,儿子回来吃不到怎么办?先不看了,反正那里有,我知道的。明天再来取也一样。她转过身,刚走几步。还是先拿了吧。可是,那里真的有嘛,昨天我也不确定那只母鸡下蛋了没。最后,她还是说服自己,向最后的攻占点走去,像一个视死如归的战士,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突然深不可测的堡垒。终于到了,她先慢慢弯曲左脚,再右脚,才把身子蹲下来。她伸出右手,手心已经充满了汗水,爆满了青筋的手颤抖着。她,终于还是摸进去了。
两个,真的有两个!她右手触及两个圆圆的小东西时,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正是清晨五点的时候,母鸡们还在熟睡中,这一笑,旁边的母鸡惊跳起来,拼命扇动着翅膀,飞到棚子上头。院子里的鸡都醒了。一瞬间,叽叽喳喳个不停。老黄猫也从梦中醒来,来到主人旁边,用爪子一直弄着双眼。
“老黄,今天有收获了,两个呢两个!” 老黄猫看着老妇,喵喵叫了几声,好似听懂了她的心声。
在第二天,老妇依旧抹黑起来寻找鸡蛋,又摸到一个。终于赶在夕阳西下之前又凑齐了两个。她捧着鸡蛋,脚步比之前更慢了,她要将这胜利果实小心送到安全的地方。这一次,装在碗里,不能放在桌子上了。她嘟囔着,蹒跚地往屋里走去。
明天就是国庆节了,鸡蛋齐了,儿子也要回来了。
十月一号这一天,老妇从昨晚爬上床就一直琢磨儿子回来要准备的菜。小松吃鸡蛋饼,从一端吃到另一边,剩最后一小口,抹了一抹盘子的油,再放到嘴里。那吃相,真是不文雅。小松上大学后,就没回来过,听说大学在北京,回一趟要好几千。老妇就对他说,把这回家的钱给自己加菜,妈妈我这边不用你惦记,要出息。四年了,小松肯定长高了。小时候那个瘦模样,现在要胖点。对了,明天再看看鸡棚里的鸡蛋,给他带几个回去。
老妇从早上忙到傍晚,终于准备好所有的菜。又是一桌的番茄炒鸡蛋,黄花炒鸡蛋,木耳鸡蛋汤,荷包蛋,鸡蛋饼。这次,多做了几个鸡蛋饼,想想小松那吃样,她一下子扑哧一声笑了。
屋外突然想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肯定小松回来了。老妇立起身,老黄猫一个箭步先跑到了门外,小主人回来了。还没到门前,老妇就听见门外传来了声音。
“老奶奶,这里有您的电话。” 哦,是隔壁的小孩,他把手机向上举起来,凑到老奶奶面前,“您的儿子。”
“小松嘛?是不是回来了,妈妈好想你啊!快说到哪了呢?” 老妇一听是儿子,一下子乐开了花,脸上的皱纹在夕阳下如一张裂痕斑斑的老树皮。
“妈,这个国庆我就不回去了,跟女朋友去旅游......” 话筒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老妇却听不清接下来儿子说的话。只唠叨一句,“小松,你什么时候回家,妈妈想你了。”
儿子挂了电话后,老妇双手提起不合身的裤脚,一抽一抽地,像个小孩子玩的穿线木偶,往屋里去。她走到桌上旁边坐下,老黄猫跳到她怀里。她给自己舀了半碗木耳鸡蛋汤,快到嘴边的时候,一口也没喝,就又放回去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