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回忆着昔日的事。像重生,像一种救赎。那晚,我没有陪那个身份不明的女人跳崖,我单只是看着她跳了下去。她说,“如果这个世界真有又美丽又有钱的女人,你会喜欢吗?”
我摇摇头,意思是“不知道” 。她笑了,误以为我说的是“不会”。为什么不会呢?如果真的喜欢一个女人,当然不必顾及她的容貌和财富——这种顾及是正反两方面的,既不应因其丑陋贫困而厌恶她,也不应因其美丽富有而厌恶她。
对于生命中第一个邀我自杀的女人,我早就没有任何印象了。现在,我只想谈跳崖的事。因为,我现在在运用一种和跳崖相反的手法来叙述我们的故事。如果电影中某个跳崖的镜头倒着来放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身体从水底抽出,回到水面,升上悬崖,然后站在满是风的黑夜里。
站在满是风的黑夜里,这是开始。跳崖的开始,也是我们的故事的开始。
夏天到来之前的二三个月,我和她相遇了。那之后,我像一台出了毛病的半异体收音机,屏蔽了一切节目,只能收到她的声音。渐渐地,我习惯于把自己当成出毛病的收音机了,因为我心里明白,在面对她的时候,我是没有退路的。
人这一辈子都会梦到自己的初恋情人。
春树繁芜的树林里,那条小径,直通墓园。
一夜骤雨过后,天空清澈透明,有风的时候,遮天的大树“哗哗”作响。少年倚着一棵树出神。被树冠分割得参差不齐的那一溜细河似的天空里,云朵迅速飞过,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像一张密密扎扎的网,他管它叫“布满洞穴的天堂”。
当时,少年正在专心致致地想着一件事,在积水围成的镜子里,她一溜烟似跑过去。少年简直莫名其妙,她跑得可真快,像一朵云似的飞出镜子,玫瑰的香气温柔地漂浮在空气中。水中的人儿真美!他像被人朝下巴揍了一拳似的,猛地抬起头,目光离开了水中自己的脸,落在了少女的身上——潜意识里有种追过去的冲动——因为少年一直以为是自己身体里的某部分从镜子中离开了……
光看背影可真够美的。少年心想。然后又恶毒地加了一句,如果她长得很丑,那就但愿我一辈子都不要看到她的脸吧!
狂风乍作,投射在路面上的光影狂乱地晃动着。少年双眸迷离地望着从自己眼前飞过的蓝丝带,女孩惊慌地追过去,散开的直发横扫过来,女孩的脸像一颗洁白的卵,被乌发围成的鸟巢遮得一丝不露。
蓝丝带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想看一看她的样子——
这个孩子气的念头促使因失眠而无精打采的少年起身向蓝丝带追去,他轻轻一跃,捉一只鸟似的,伸手抓住了那条丝带。他朝她走过来,在她将头发绕到耳后时,他看到了她的脸——既不让人惊艳,也不令人失望,那是一张小小的,如破碎的瓷片一样的脸。
长得太英俊的男人都有一种痼疾——那就是,在看女人时他总会期待着对方脸上的某种反映。这次,他失望了,女孩从他指间抽出丝带,只轻轻说了一声“谢谢”就转身离开了。毫无道理地,他觉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让我等了好久!”穿着黑色制服的男孩在路口支着自行车朝她打招呼。
“真对不起,雅。”
那个样貌清秀的男孩接过她手中的丝带,帮她绑头发。他们的微笑里透露着哀伤,到底说了些什么,少年一句也没听到。
风驻时,这条路就变得阴暗起来,仿佛隧道。他站在那里,安静得像一场风暴。谁曾经自负地说过,所有见过自己的女人,都会被那张脸迷醉?
少年像阵风一样,穿过隧道。
他一口气跑到画室。站在风满的走廊,却感到喘不过气来——画室门口的大卫雕像被人用遮尘布盖上了,校长认为西方人不知羞耻,这种东西太低俗,摆在学校简直有碍观瞻……他“哗啦”一声扯掉大卫身上的遮尘布,望着暴露在阳光里的大卫的躯体,这才觉得呼吸畅快了。亮晶晶的尘埃在空气中匕首一样旋转着!
昔日,少年还不会像个有涵养的绅士那样开门,他习惯于一脚将门踢开——重心在鞋跟上,即力道十足,又不会踢坏鞋子。
他望着自己的新作。蓝。
无限旋转着的蓝,仿佛要延伸到另一个世界。深的、浅的、光明的、黑暗的……一匹墨蓝色的马似乎要跃过画框冲出来。有许多人问过他,这副画画的是什么。天马行空啊!大多数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可是,我画的分明是海呀,发着光的海,埋藏了太阳的海。
门被敲响了,苗西园抱着厚厚的法典踱进来,“就知道你在这儿,去吃饭吧!”
少年望着制服笔挺的挚友,苗西园无论是穿衣的风格、走路的架势还是脸上故作阴沉的神态都和那他部吃饭睡觉去厕所都不离身的法典十分相衬。
“心情不好,不想吃。”少年从泡着排笔的水桶里抽出一只,在盛橄榄油的小罐里沾了一下,抹在嘴上,干燥的双唇立刻变得煜煜生辉了。
苗西园从他的头发上摘掉一小块干了的油彩“你这头发也该剪剪了吧?”
这句话几乎成了苗西园的口头禅,但纵令这位好友软磨硬泡,头发少年是万万不会剪的,这头遮耳的卷发是他借以接近自己深爱的已故的父亲的途径之一。为了不让苗西园说出那句“要不我请你理发吧!”少年站起身道,“吃饭去,你请客。我想听你讲讲她的事,都解决了吗?”
S大学对面的鹿鸣馆菜式齐全、风味独到,价格又很低廉,深受学子喜欢。每遇饭点,这里总是座无虚席。苗西园最讨厌的事就是等人和被人等,为了避免排队,他来这儿总是刻意避免正上人的时候,要么早到半个钟头,要么就等人下了之后。
那个拉着少年殉情的女人放弃起诉,也没有再追问少年的下落,“由那种美貌的少年陪着,即使是当即死掉我也无怨无悔。”那女人这样对少年的代理人说。
“这个结果你还满意吧?”
因为眼泪快流下来了,所以少年只答了一个“嗯”字。他这个人从小便受着良好的情感训练,所以很容易同情别人,而且对自己的心软、敏感、爱流泪、自负格外纵容,喜欢无拘无束地沉湎于这种简单而直接的情感当中。
那天,除了常吃的几道小菜外,苗西园又要了一份紫苏田螺。看苗西园吃得津津有味,少年也拿起签子尝了一只——味道怪怪的,一股土腥味,还有,为什么嚼起来像吃沙子?看吧,这是一个心智上有欠缺的人。他前一分钟还在为自己差点害死一个女人而忧心忡忡,一分钟之后,心里就只有口中的田螺了。这种欠缺,在经历情感的波折后被迅速恶化,他终于成了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疯子。那种只注重自身感受的态度,是他一生悲剧的开始。
“那是田螺卵,因为在母螺体内就长了壳,所以嚼起来才‘咯吱咯吱’的。”苗西园一边娴熟地往口中送田螺肉一边向他解释,“末梢的那一段是田螺的肛肠,如果你在往外拉时不事先搅动一下的话,很可能把田螺的粪便一起扯出来送进嘴里的……”
少年听到这里把口中嚼来嚼去怎么也嚼不烂的田螺吐在了桌子上,真恶心!
“你这人真奇怪!大家都爱吃这个,我一位朋友就是因为请女孩吃了这田螺,才把那姑娘追到手的!这可是‘转运田螺’、‘爱情田螺’!你果真不吃吗?那全归我了!”
少年鄙夷地想,爱吃这种东西的女人,白给也不要!
“彼德堡今晚有聚会,你要不要参加?”
吃了不合胃口的东西,少年一脸沮丧,“不去。”
“真不去?”苗西园卖了个关子,“据说,大画商杰尼·保罗从芬兰回来了,你父亲生前的大作不知道有多少是经他的手卖往欧洲的呢。”
当时,我应该拒绝他的邀请。因为去的理由只有一个,但是拒绝的理由却有成千上万个,最后,我还是为了那唯一的理由去了彼德堡。结果,那个理由成了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我则在那片辉煌的灯火中得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甘美,而宿命中失去的祸根也在此时种下了。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圈套就已经设下。我被请进了某人设下的瓮。某人,称我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