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和子由渑池怀旧》
这是青年时代苏轼诗中的"飞鸿",此时正值他的仕途起点。
嘉祐五年(1060),苏轼二兄弟孝满回京,在欧阳修等人的推荐下,参加次年的制科考试,联名并中,并被授予"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官职,上任途中写下了这首诗,"雪泥鸿爪"就出自此篇。
"譬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这是禅宗中的"飞鸿",潭底的雁影空灵无实,不落痕迹,告诉我们自然万物皆属偶然,本质都为空幻。
而苏诗中的"飞鸿"又多了分迁徙、飘零,不知道最终会去向哪里。苏轼就像诗中的那只飞鸿,必须随着朝廷的差遣而转徙,不能自主,被动不安,就像苏辙在《祭亡兄端明文》中这样描写苏轼:"涉世多艰,竟奚所为?如鸿风飞,流落四维。"是啊,因为身世飘忽不定,所以一切境遇皆是偶然,无处可以长守,为官之人一生随朝廷差遣而转徙,不知将来之于何地,此身犹如寄于天地间,随风飘荡,前途如梦。
可谁不是一只飞鸿呢?具体的生活行无定踪,整个人生也充满了不可知,即使鸿雁在飞行过程中偶一驻足雪上,留下印迹。而随着鸿飞雪化,一切又都不复存在。
但苏轼显然还在寻觅这偶然留下的痕迹,即使留下痕迹的飞鸿已不知去向,即使痕迹本身在时间的流逝中也渐渐失去了物质性的依托,如雪化泥爪,僧死壁坏,题诗不见,但苏轼却能由痕迹引起关于往事的回忆,并提醒弟弟共享这份记忆。是啊,人生虽无常,世上的行踪虽偶然无定,但只要有共享回忆之人,便拥有了人世间的温馨。
我们每个人都是飞鸿,都是别人生命中的过客,也都曾在某个地方、某个人心里留下过印痕。无论这些印痕什么形状,即使有一天会泯灭不见,但我们也要像飞鸿一样,始终向前,不为过往的痕迹所纠缠。
(二)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这是初被贬居时苏轼词中的"孤鸿",是那么孤独、寂寞。他被朝廷无情地抛弃了,不再转徙,但精神上也遭到了流落的重创,但又应该庆幸,他成了自由之身,多了对自我内心深处的觉醒。
"拣尽寒枝不肯栖",情愿停在寂寞凄冷的沙洲之上,表明这"孤鸿"对自己的栖身之地有所选择。而有选择就是一种主体意识,与完全被动的随风飘荡之鸿有了不同——贬谪的打击唤醒了苏轼对主体性的自觉。
两年后,“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此时年近五十的苏轼已经调整心态去适应长期贬居的生活,并从中体会到了获得自由之身的喜悦。“人似秋鸿,事如春梦”,一切往事、留恋、烦恼,都化作了超然旷达,出郊寻春
(三)
春来何处不归鸿,非复羸牛踏旧踪。
但愿老师真似月,谁家瓮里不相逢.
——《次韵法芝举旧诗一首》
这是苏轼留下的最后几首诗之一,此后不久,苏轼于七月二十八日病逝于常州。这首诗可以看作是他对人生思考的总结。同时也是苏轼最后一次对鸿的书写,此时的苏轼已成归鸿,历尽沧桑、宦海沉浮之后,东坡以更加淡定从容的心态从海南北归。
"春来何处不归鸿",即春来任何地方都是鸿之归处:寓惠州三年,"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三年岭海上,粤峤真我家”,惠州此时成了苏轼的家乡;“他年谁作與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他最终将精神升华到了四海为家的境界,
元佑七年(1092)的苏轼,比喻自己“团团如磨牛,步步踏陈迹",这多像我们的生活,守故蹈常,依样照例,陈陈相袭,沉沉欲死,心生厌怠,摆脱无从,苦于人生的重复无趣。然而,再次降临到苏轼头上的贬谪命运,把他带向了前所未至的岭南大地,天涯海角,从"步步踏陈迹"的被动重复之生涯,来到海阔天空之处,同时也再次获得了像黄州时期那样对自我的关注。“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经"奇绝冠平生"的海外之游,使"羸牛"摆脱了"步步踏陈迹"的痛苦,空间的局促和身世迁徙的重复循环被超越了。
而"真似月",既是对对方的称赞,也是对自我在人生境界的期许."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一次次悲喜交迭的遭逢,完成了对苏轼灵魂的洗礼,终于呈现出一尘不染的本来面目。生命到达澄澈之境时涌自心底的欢喜,弥漫在朗月繁星之下,无边大海之上。我们不禁为之庆幸。
海南一游,造就了一个心灵澄澈的诗人,造就了一个海天朗月般的生命,他的心灵在逆境中得到了成长,政治上的自我平反,人格上的壁立千仞,苏轼将生命融入天地自然之乐章,最终成为遍彻时空的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