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图/网络
1
王小红的身世秘密,是在一个炎炎夏日里揭破的。
当时的王小红,刚刚结束小升初的考试,人人都认为她能顺利考进县一中,然后通过学习脱胎换骨,一步步活成传说中的人上人。
可母亲却不打算继续出钱,她已经耐了6年性子等到女儿小学毕业,不可能再为一个丫头片子投入什么资源。
那个傍晚,她终于把事情摊开来讲:“你好好干,帮着家里攒点钱,以后也好置办嫁妆。”
“妈,老师说我能考上一中,我以后能挣很多钱,全部都给你好不好?”
“不好!”小红妈拒绝得干干脆脆,“一个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干嘛,反正是别人家的人。”
本以为扩大嗓门提高音量,小丫头就能乖乖就范。不料这一回,小红梗着脖子不低头,还振振有词地和父母讲起道理来。
她历数自己多年的的委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难道我不是你们亲生的吗?你们对我和弟弟的区别也太大了吧?”
“对,你不是我们亲生的。”闷在一旁抽烟的父亲忽然开了腔,“本来不想说破,可你非这么逼我们……”
母亲诧异地望向父亲,随后也长吁一口气,做出一个“是你不懂事”的表情来。
小红怔住,眼泪刷刷往下掉,过了好半天才用颤抖的声音低低问:“爸,妈,你们是不是在骗我?”
打击突如其来,十来岁的她还无法完全消化,只能把渺茫的希望寄托于双亲,期待着他们哈哈一笑:“傻孩子,骗你的。”
可父母都不言不语,天渐渐黑下去,蛙鸣声一片片响起来,王小红的希望却一点点落下去。
其实这一切并非无迹可寻。
比如弟弟每天都有鸡蛋吃而她没有,比如她总是得承担很多家务,比如父母都不怎么给她好脸色。
那些有意无意的区别对待,早就让人心生不满。可一想到被宠爱的是自己的手足,王小红又变得无所谓起来。
毕竟,她也很爱自己的弟弟。
2
王小红一直记得,弟弟出生那天,是她开学的日子。
稻田已经黄了一片又一片,妈妈的第二胎也将瓜熟蒂落。全家人都严阵以待,眼巴巴等着那个崭新而诱人的希望。
邻村的王阿婆早就给看过了,笑得一脸慈祥:“你这肚皮又尖又凸,肯定是个男娃!”
奶奶满脸惊喜却又不太敢信:“老姐姐,你这话不是唬我的吧?”
“错不了的!错了你来找我!我赔!”
王阿婆佯装生气,又顺手在妈妈的肚皮上来回摸了几把:“这么闹腾这么淘,准是个带把的。”
那句话像颗强有力的定心丸,妈妈立刻眉开眼笑起来,看向奶奶的眼神,也不知不觉地多了些倨傲。
她迫不及待地需要一个儿子,借着他的幼小身躯长出男性生殖器,把自己稳稳地扎根在王家。
所以,谁还记得那天该带着女儿去缴费注册?谁还注意得到小红已经7岁,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家里早就乱成一锅粥,爸爸和奶奶都进进出出满脸着急。因为来接生的王阿婆说:“胎儿太大了,你都给她吃什么了?”
“我不是怕饿着我那大孙子吗?”奶奶一拍大腿,神色由焦虑转为愤恨,“都怪她光吃不动,整天在床上躺尸!”
这话倒不假。
肚子里的胎儿是最好用的护身符,能让妈妈理直气壮地要求喝鸡汤啃排骨,也光明正大地睡懒觉不出工,彻底把自己当成了王家的女皇。
生不出来怎么办呢?
王阿婆的意思是送医院,她对奶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肚子里可是你大孙子啊,你要想好了,一尸两命有你哭的!”
老太太这才撇撇嘴,把手帕里层层叠叠包裹着的存折拿了出来。
3
当王小红迟疑着向爸爸提出要求时,天已经黑透了。妈妈已经到了医院,剖腹生下一个9斤重的男孩。
奶奶摆开香烛案几,念念有词地告慰王家祖宗。被续上的香火,总算是驱散了漂浮在这个家庭上方的乌云。
那个男孩被取名为王家宝,王家的珍宝。
趁着家里一片欢腾,王小红小心翼翼地告诉爸爸:“隔壁的芳芳今天去上学了,她还小我一岁呢!”
奶奶却抢在爸爸前头开骂:“丫头片子上什么学?好好待在家里带弟弟。”
王小红的泪水汪在大眼睛里,一双小手局促地拉着衣角。
那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忽然触动了爸爸,他顿了顿,对女儿提出要求:“上学可以,但你必须把弟弟所有的尿布都洗了,帮着奶奶喂鸡烧饭。”
其实他已经打听过了,小学是义务教育,花不了几个钱。假如真的不让闺女上学,也难免要招些闲言碎语。
王小红眼睛一亮,当下便使劲点头,又立刻窜到灶台前烧火,自觉自愿地开始做饭。爸爸和奶奶都忙乱了两天,眼下也该饿了。
她还不及灶台高,只能踩着小凳子刷锅,大木铲却挥舞地有模有样。
幸运的是,王小红是块学习的好料子。
这一点,主要得益于天生的好记性与领悟力。后来又加了些勤奋刻苦,便隐约有了些所向披靡的意思。
当时学拼音,其他同学还磕磕碰碰地记发音时,她已经能背诵整个声母表。数学方面的加减乘除,也总是一学就会。
所以也格外得老师青睐,能时不时地得到些课外书看,也会被推荐去镇里、县里参加各种比赛。
老师把她当重点苗子培养,见了她的爸爸妈妈,会热情地打招呼,再由衷说上些祝福话:“好好培养,你们两口子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可小红妈一转脸就翻了个白眼,暗骂一声多管闲事。天知道,小红读书耽误了多少活儿,白费了多少度电。
还不如早早地从学校滚回来,帮着担柴喂猪,好让当妈的腾出手去照管儿子。婆婆已经死了,家里迫切地需要一个劳动力来填充。
但这一次,王小红宁死不屈。
4
13岁那年暑假,王小红变成了早出晚归的人。
她跟着大人们上山采野菌,天不亮就出门,下了山又匆忙搭车去镇上售卖,一分一文地为自己攒学费。
可到底是年纪小经验差,两个月辛苦下来,距离目标数字也还有一段距离。更何况上中学要住校,住宿费伙食费都必不可少。
没办法,她只能继续求父母,哭得凄凄惨惨,引来一群邻居围观。
父母迫于面子和流言,最后还是怏怏地拿了钱,但又冷冷补上一句:“这些钱是借给你的,以后连本带利一分都不能少。”
王小红低垂着眼皮,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她晓得自己没有回头路了,所有希望都被押在学业上,除了努力学习,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所以,王小红的少女时代没有粉红色,只充斥着无数习题与试卷。还有就是,食堂里最便宜的炖白菜和免费的紫菜汤。
她甚至不敢多用卫生巾。
每个月的那几天,她都只垫一个姨妈巾,再往上放叠好的草纸,把开支缩减到最低。
就这样苦哈哈地熬了六年,终于等来了一张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5
父母当然不肯出学费。
此时,弟弟王家宝也已经小学毕业。他的成绩不理想,当爹妈的打算花上一大笔钱,把他弄进最好的中学去。
王小红也已经放弃了向父母求助。
因为录取通知书一来,父亲就搬出账本,把开支明细一笔笔地翻给她看:最大的一笔是高中学费,每年800元;最小的一笔是夏天吃的冰棍,每根2毛钱。
七七八八地加在一起,她一共花了家里34821.65元钱。
“还刨去了你在家里的吃喝住宿呢。”
她嗯了一声:“我记下了,毕业后,会连本带利还你们6万的。”
于是,王小红在村里挨家挨户借钱,最终凑了千把块。临到8月底,她才买了一张绿皮火车的硬座票,颠簸一天一夜到大学去报道。
后来的四年,王小红奔忙在学习和打工之间,慢慢熬出头看见光,一点点活出了自己喜欢的模样。
具体细节不再一一描述,那是另一个奋斗故事了。我们只接着说,王小红和父母的关系后来怎样了。
毕业后她兢兢业业地工作,省吃俭用地过日子,终于在第二年,将6万块钱一分不少地打到了父母的账户上。
第五年春节,王小红破天荒地回了家,带着各种各样的年货前去探望乡亲,给当年施恩的所有邻居送礼鞠躬,每人都有厚厚的大红包。
至于父母和弟弟,得到的只是一句不咸不淡的“再见”——王小红甚至没有回家过夜。
那一幕像极了逆袭的武林高手寻仇,确实带着炫耀成分,也真的打疼了父母的脸。
6
过了50岁,小红妈忽然特别想认回这个女儿。
一方面是为了钱,另一方面,是因为牵挂与思念。光阴磨粗了她的皮肤,却也将她的心软化下来,一点点地把人往回忆里拉。
她常常想起自己第一次生孩子。
小红一落地,婆婆的叫骂声就穿透了大半个村庄:“生了个赔钱货,还想有鸡汤?做梦吧!”
此后的大半个月都是青菜萝卜,偶尔有几颗鸡蛋也都是清水淡煮,看不到一丝油星。
她不得不忍着疼痛给孩子喂奶洗尿布,心里憋着不少气,全都骂骂咧咧地说给不懂事的婴儿听:“都怪你这个扫把星!”
对,小红不是捡来的。
她是她用了十个月辛苦孕育,又一把屎一把尿慢慢养大的。不敢说尽心,但真的尽力。
可对这个女儿,小红妈却怎么也爱不起来。因为她的存在永远都在提醒母亲:你生了个赔钱货!你自己也是个赔钱货!
当年那句话随口一说,只是为了绝小红上学的心。不料姑娘倔强,反而变得更独立自强,自己就把自己拉扯大了,倒给父母省了不少心。
夫妻俩暗自欣喜,干脆把真相隐瞒下去,以此来逃避责任,堂而皇之地拒绝女儿的一切花销。
谁料女儿竟当了真。
万一她以后真的不管父母兄弟?万一她把赚到的所有钱都带到婆家?万一她不养老送终?
一连串的问题,终于把夫妻俩惊醒。他们联系不到小红,便托人带话给她:以前是骗你的,你真的是我们亲生的!
据说王小红听说这番话后,先是眼眶一红,再是咬牙切齿,最后却只轻飘飘回复一句:我早就知道了,但我已经没爹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