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池塘,乱红过尽秋千晚。絮飞欲倦。正是帘初卷。
睡起无情,犹道天涯远。羞匀面。乍惊红浅。梦自无人见。
——南宋 / 刘辰翁 / 点绛唇~和邓中甫晚春
刘辰翁,豪放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被誉为辛弃疾的接班人。可惜,南宋末年的诗人,都很无奈!特别是经历了南宋灭亡的,但凡还有一点家国情怀的,心中都是极度的悲愤和绝望,更何况是刘辰翁这样的爱国诗人。年轻时参加科举殿试就因怒骂误国宰相贾似道,被降为末等,得了耿直之名,却断了仕途之道。
对于爱国诗人来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空怀报国杀敌之志,却不得伸展抱负,只能填写诗词遣怀寄兴。后来,听说文天祥起兵抗元,刘辰翁立刻前往,投笔从戎。可惜,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他们挽救不了全面垮塌的南宋,文天祥被俘后,义军溃散,刘辰翁只能逃亡后隐居乡野。
元朝一再邀请他入朝为官,刘辰翁坚辞不受,虽不能与国同死,但隐居不仕,起码守住了一个爱国诗人的底线。从此后不管窗外事,只埋头著书理学,可心中的爱国情怀哪里是随便能放得下的,对于国破家亡的愤恨,又哪里能消弭得了的,这内心的煎熬,其实更加痛苦。
刘辰翁大量的好作品,都是宋元交替之后写下的,太多的情感压抑,只能靠写作来宣泄。这收点绛唇,不是刘辰翁最有名的作品,更不似乎他一贯的豪放派风格,可我却很喜欢,这首词极具代表性,也称得上是婉约词宗的水平,对于一个耿直豪迈的大男人来说,以女性口吻写出这样细腻的词,却连女子也会自愧不如吧。
这首词的题目中虽有晚春,但却不是真的晚春时写下的,邓中甫,应该是刘辰翁的一位之交好友,可惜,并未有作品传世,刘辰翁所和的原词也无从考证,两人似乎都喜欢追和前辈词人的作品,然后寄送给对方,又相互唱和,从另一首和邓中甫的作品中大概知道,两人住的其实并不近,刘辰翁收到邓的来书,快则一两个月,慢则三四个月,所以,邓词原作写于晚春,刘词唱和的时间,则应是暮夏或初秋了。
我们还是来看看,这大男人是怎么细腻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燕子池塘,乱红飞过秋千晚,这两句都是巧妙的化用前人的佳句,燕子池塘,是方千里《锁寒窗》的开篇,乱红飞过秋千去,是欧阳修名篇《蝶恋花》的结句,用一副清新的画面,配一个尽字,一个晚字,和题目相呼应,也是一词含多义。
燕子飞过池塘,落花飘过秋千,会坐秋千的,多半是年轻女子,所以这是一个女子的视角。而过尽了,也就结束了,没有了,晚了,春晚,天晚,时晚,年晚,一切都晚了。所以,柳絮飘飞的也倦了,想要停歇的时候,已经是卷帘望月上柳梢之时,还是晚了!燕子,秋千,柳絮,都是漂泊不定的物事,这开头,便是深深的哀叹!本是清新的画面,小资的情调,却被作者换上了悲情底色。
下阕笔锋一转,“羞匀面”,羞什么?羞自己蛰居山野,明明是情思全无,却还要找借口说嫌天涯路远,就愿意呆在这里?杨万里闲居时有名句“日长睡起无情思”,这里是反用其意,表达自己的愤恨,国破家亡,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躲在这里,羞于见人!
“乍惊红浅”,这简直是神来之笔,怎么解释都是多余而苍白的,只能感叹作者用字遣词的高妙,在这样的情形下,自己的梦,自己的心当然没人知道,当然,也不想让人知道,这不想让人知道的到底是什么呢?是无奈,是惆怅,是恨,是自责,是羞愧,是纠结,是绝望!
全诗所要表现的,就是这种矛盾而复杂的心理,所以,作者选取了一个女子的视角和心理来写,这其实也是在变相的骂自己,软弱得像个纤纤女子,当然,如果作者真的软弱,就不会投身义军,也不会冒着杀身之祸坚辞不受元朝的延揽,可毕竟事实就是只能躲起来哀叹,所以作者才如此自嘲,而且,这代入的极其深入,这女性的情感思维,描摹的丝丝入扣,细腻得直叫人起鸡皮疙瘩,都不太相信是一个豪放派的大男人写的!这就是高手的境界啊!
——东篱若尘(文俊壹)——东篱说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