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不能回越南,她必须留在中国,她必须和我在一起!
07 必须和妹妹在一起
文 | 酉酉
“冯老师是北语的高材生呢,怪不得学院愿意要。”张老师人未开口笑先闻,却是皮笑肉不笑。一句本应是夸奖的话,从她嘴里冒出来,怎么听都不对味。
损与夸,一线之差。
“不过,现在硕士能进高校,还真是不多见了,是吧?”张老师转向许老师,“各所高校都在推进去硕士化,估计以后不是博士根本进不来了。小冯真是好运气,赶巧了呀!”
许老师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没有接话。我朝门口招招手,让下一个学生进来。
张老师斜过眼珠子,扫了我一眼。
待分班的留学生们,自然读不出教室里空气的变化,也不知道这位刚进来的张老师,究竟是何方神圣。依然照样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进来。
学生们不明就里还情有可原,可连我自己也没能捕捉到气氛的微妙改变,那就可以说是非常活该了。
我仍然按照刚才的程序,请学生坐下。许老师询问学生的个人情况,我则翻出教材,请学生试读,以判断其汉语水平。就这样又考察完两名学生,第三名学生进来之前,张老师突然伸手,将我面前的几本教材径直挪了过去。
“现在的九零后呀,还真是勇气可嘉。像我们刚上班那会儿,遇到有老教师的场合,哪敢轻举妄动呀,永远嘴巴闭着眼睛睁着,光敢看不敢说。就怕万一自己考虑不周,弄错了就不好收场了。”
脸上火辣辣的,我无法抗辩。上班之前家人提醒我,年轻人刚进单位,一定要吃苦耐劳,眼里要有活,手脚要勤快。谁知道我抢着干活也干出了毛病。
如果说面试时,给我抛出一道难解的题,还勉强可以说是测试我的能力,那么现在明目张胆地挑刺,意图就再明显不过了。
可是我到底哪里得罪了她呢?我到现在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啊!
“冯老师上手挺快的,没啥大问题。”许老师帮我圆了一句。
发自肺腑的感动,差点就给许老师磕头了。
“那可不好说,万一有问题呢,谁负责?她才接触过几个学生,她哪知道不同国家学生之间的隐藏差异?别的不说,就汉字文化圈和非汉字文化圈的,同样学一年汉语,听说读写的发展程度,能一样吗?”
得得得,我装哑巴还不行吗,我装聋子还不行吗,我装死还不行吗。
于是,后面的学生进来,我一句话也不说。不过呢,生气归生气,人家批评的也有道理。我确实经验不多,确实容易考虑欠妥。那么,我就乖乖学呗。看看这位张老师,到底有什么能耐,也好偷个一招两式。
然而,失望了。从开始到结束,张老师的方法和我的别无二致。后来她甚至懒得询问学生,把工作大部分都推给了许老师。每每许老师说完,征询张老师意见,张老师才把目光从手机上抬起,说:“行啊行啊,你定就行。”
教室外等候的人越来越少,终于都搞定了。时间已经过去四个多小时,暮色渐起。我到外面喊了一圈,确定没有遗漏学生。许老师将桌椅搬回原位,张老师转了转脖子,制造出极其疲惫的假象。她把手机哐当扔进包里,说:“坐了一下午,累死了。我有点事,先走啦!”
高跟鞋声便噔噔噔噔地顺楼梯下去了。
我帮许老师搬桌椅。刚把桌子椅子搬回原位,一个小女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十岁出头的模样,也不言语。我和许老师转过身才看见,都略吃了一惊。
“你好,你找谁?”许老师问。
小女孩不言不语。另一个男孩迅速贴了过来。男孩个子大约170,宽肩膀,但极瘦极瘦,以至于略显病容。单眼皮,白净面孔,和女孩竟有几分神似。他双手搭在女孩肩膀上,用比较流利但依然带有口音的汉语说:“老师们好,我们是来参加分班的。”
“怎么这么晚才来?再晚一点,我们就走了。”
“对不起老师,因为要工作,所以迟到了。对不起老师。”
原来如此,留学生中兼职工作的不在少数。因为工作而晚了点,虽不合规矩但可以原谅。女士优先,就让小女孩先测试吧。我冲她点点头,拉开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来。
小女孩站着,不坐。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沉默,亦毫无表情。
“你是哪个国家的?”
还是沉默和无表情。
我们愣住了。完全不会说汉语的学生,一下午也见了不少。可就算汉语不会,英语多少会点,毕竟英语是国际普通话。无论发音准不准,说说名字说说国家总没问题。再不济,你就嘿嘿傻笑几下,也算是有点回应吧。一不吭声二无表情是个啥意思?
“你是哪个国家的?”许老师换用英语、法语各问了一遍。
还是没反应。
我的天,这位......该不会是......聋哑儿童吧......
“老师,她叫黎氏兰,我叫黎文高,我们都是越南人。她是我妹妹,她没有学过汉语。”旁边的男孩开口了。
没有学过,那就不用问了,去一班吧。后天,星期三开学。八点上课,准时过来就可以。
“不行,老师,她不能去一班。她要和我在一起,我上四班,她也要上四班。”
喂这位小哥,你是不是搞错了角色。我们才是老师,你不是。我们才能决定分班结果,你不能。倒不是说我们独裁,你想去四班问题不大,可你看你妹妹,跟她说中文,她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个样子怎么能去四班?开玩笑不是吗?
“没关系老师,越南人学汉语很快的。虽然我们现在不用汉字,但以前是用过的。我们还有很多以前的书,以前的庙,上面都有汉字。我们文化和中国也很接近,学起来真的不难。而且我可以先教她,她和我在一起,学得一定更快。”
明白了,哥哥是担心妹妹,不放心她一个人。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不过担心是多余的,我们学院很安全,学生们都很友好,老师们更是没话说,你妹妹很快就会适应的。
“老师,不行,我和妹妹必须在一个班。她必须上四班,因为她一年后必须要通过HSK四级考试①。”
我和许老师哗然,一点汉语基础没有,一年就想通过四级,步子跨得有点大了,差不多是一步跨过太平洋了。学习得循序渐进,是吧,不能一口吃个胖子。还是去一班吧,好好学,下学期争取跳级上三班。能做到这样就很不简单了。
男孩的立场没有动摇分毫,坚决要求妹妹和她一起读四班。
许老师皱起眉头,如此倔的学生从未见过。“不好意思,这话你说了不算数。分班由老师决定,学生必须服从。”
“不是的,老师,我妹妹是自费生,不是奖学金生,所以可以自己选择班级。我看过招生简章,里面是这样写的。”
我突然一激灵,之前亚美尼亚和土耳其的苦头浮现眼前,悄悄拉过许老师耳语:“越南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讲究?比如兄妹必须同窗学习,不允许分开之类?”
“没有吧,咱们学院以前来过越南学生,没听说过呀。”
“那自费生可以自主选择班级,咱们是这样规定的吗?”
许老师点点头。“规定是这样写,但从来没有学生跟老师较过劲。老师肯定是为学生选择最优方案,谁会傻到跟老师对着干?”
我灵机一动:“自费生可以自主选择班级没错,不过你妹妹是自费生,你不是。按规定,应该让她来选择班级,而不是你。”
“我妹妹的学费是我交的。她的生活费和学费都是我挣的。”
我突然语塞。这位小哥如此有道理,让人无法反驳。
“为什么非要勉强呢?妹妹一点基础没有,这样不是自讨苦吃吗?如果你真的关心妹妹,就应该给她一点时间,而不是这样逼迫她呀!”硬的行不通,许老师开始煽情。
男孩眼神黯淡了下去。他摸了摸女孩的头发,摇了摇头。
“老师,我们没有时间了。我想了所有的办法,花了所有的钱,只给妹妹申请到了一年的签证。如果明年她能通过HSK四级,我就可以帮她申请奖学金,延长签证。如果不能通过,她就必须回越南了。”
回越南,那也没什么啊。反正这些年,越南的中文学校遍地开花,回去一样能学。学好了再申请签证,不是一样能来。
“不行!”我仿佛按到了某个不能触碰的按钮,或者踩上了某个潜伏的地雷。男孩猛然提高了嗓门,面部肌肉因激动而微微痉挛,瞳孔迸出骇人的决绝。
“妹妹不能回越南,她必须留在中国,她必须和我在一起!”
————————————
注释:①HSK即“汉语水平考试”的首字母缩写,是评价母语为非汉语的学习者汉语水平的通行考试,由国家汉办主办,共分六个级别。留学生申请奖学金通常要求达到四级水平。
您都看到这儿了,点个“喜欢”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