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对绿皮火车有着近乎执拗的恋眷的人。
人们所谓童年的记忆对我来说几乎为零,我只能在父母长辈的口中零零碎碎的听到一些为数不多的关于我与火车的联系。或是呀呀学语时被大人拎着免费蹭坐火车,或是孩提时代在火车前面对与奶奶的分离时扯着嗓子大哭大闹。这些从未出现在我记忆的东西,在别人的嘴里却渐渐鲜明。好像总有一些东西,你不记得,有人会捡拾起来替你贮存。上大学之前的那些年我几乎不曾离开故乡。在四川一座小小的城市,架起来十几岁的我的全世界。城是小小的被纸包起来,轻轻用手一戳就喷出火花来。我用双足在这座小城里缓缓地留下行迹,每条街每个不为人知的巷道都被不知名的魔力串联了起来。这就是人们不期而遇的原因吧。那出现在街头昏黄灯光下的一眼,眨也不眨,淡淡地说一句:好久不见。
高考结束的那一年夏天,蝉鸣四起,我离开家乡远行,同行的还有一个多年的好友。在重庆蜿蜒盘上昆明的那一段路,我坐上了绿皮火车。我把头轻轻倚在透明的窗边,窗外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人烟寂寥,远行的旅人难从窗外的小屋觅得西风下一缕灰青色的炊烟。山一片又一片,棱角挨着棱角,愈看愈远,白的灰的青的黑的,还有被雾绕进细微尘埃里看不见的。电线杆一个靠着一个,圆圆的石柱从丛草里长出来,它扎了根,极富有生命的,昂着头。那杆上偶尔停靠着不知归处的麻雀,从车上看是一圈灰灰的,麻麻的点。翅膀伸出来又缩进去,它们叽叽喳喳的,我却未闻一声。火车常常会遁入隧道,那里是一片漆黑,漆黑到我看不见窗面上自己的脸。手机也是绝无信号的,这里好像是地下,地下的世界,不如地上的光明,连太阳也未曾馈赠过它,它只是这样生长着,等待偶尔有人们怀揣冒险去探寻它,它是神秘的,它绝口不提自己的神秘,它从不说话,像极了傲气的古怪神灵。我便是这样在列车上等待我的旅行,人们躺在座椅上打起鼾来,眯着眼的梦想。独我一人睁着双眸怔怔地望着窗外,刹那的一闭迎接久违的黑暗,猛地一睁扑向明日黄昏。
可到了夜晚,什么都看不见了,外面的世界随时间停滞只剩漆黑一片,徒留我在这哄闹的车厢里迷了眼。那是大一上学期结束后归家的旅程,从重庆到四川达州的火车异常的拥挤。我拖着硕大的箱子踏上15号车厢的铁板,座位对面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一两岁的孩童,还有上了年纪的带着孙子的爷爷。爷爷和孙子是跟着一家人来的,爷爷母亲四个孩子一个女孩三个男孩,三代人在一个车厢相邻的座位紧紧相靠着。年轻夫妻坐在我的正对面,火车还未行驶,小桌上的盛垃圾的小铁盘,便被夫妇吃剩下的食物袋霸占满了。他们的儿子不吵也不闹,用肉肉的小手指扣着窗玻璃,大眼睛灵光地转溜着,一会儿望望窗外,一会看看陌生的我。年轻夫妇都很朴实,男子很高大,约莫一米九几的身高此刻委屈地粘在小小的硬座上,他那双帮我提过行李的手,粗糙的,黄里透着红,零散地点上褐色的斑点,跟他的脸一样,像有人在纸上作画,画上他粗糙的皮肤跟肉眼数不过来的斑点。除去这些他却是一个硬朗的青年男子,深邃的双眼,高挺的山根和鼻梁,近乎苍白的淡薄的双唇。挨着窗坐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妻子,笔直的长发遮住她的五官,轻轻拨开耳边的细发,露出大却无神的眼,呆滞地看着面前的孩子,看不出任何感情。脸上未施粉黛,蜡黄的皮肤下隐约见清秀的五官。夫妻俩紧紧挨在一起。妻子躺在丈夫的肩上,手里抱着孩子。偶尔丈夫会换过来倚在妻子的肩上,被妻子大眼一瞪推开,妻子又顺势倒在丈夫的肩上,丈夫只是撅了撅嘴,没有只言片语,只残存打情骂俏后的温情。我不禁想,他们在哪里相遇,又是如何相爱,甚至几十年岁月蹉跎后的他们又会在何地,是不是跟当初一般青涩而甜蜜。这些不得而知不能逾越岁月鸿沟提前预知的故事,是如此的惊奇又美妙。跟爱情略有不同的是亲情。斜对面的爷爷拗不过贪吃的孙子,蹒跚地去车厢尽头为孙子泡泡面。他特意选了一桶不辣的面,泡好捧在手上。孙子站在对面,就着爷爷的手吃着面,每吃一口前爷爷都细心地用嘴吹凉孙子手上即将入嘴的面条。孙子吃一会面,又跑出去跟兄弟姐妹玩一会,好一会儿才吃完了爷爷手心的那桶面。爷爷最后捧着手中的残羹剩汤,轻轻地嘬着泡面汤,直到所有菜汤被吃净才放手。那时候我呆呆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吹气,并未因此想到我的亲人诸如此类的煽情剧本,我只是眼前被热汤面的水汽遮了去,憋住几滴泪,眼圈红红的,还不敢耷拉着鼻子。
我好像对很多与我无关的事情都记得异常清晰,火车上各种各样的味道参杂着,红烧麻辣的泡面味,不用拖鞋也刺鼻的脚臭味,夏日里吵闹的汗臭,不合时宜的劣质的香精味。味道乱七八糟又来自人生百态。带着吉他占座的装睡的油腻青年,买了站票却挤我座位睡觉的头发蓬松的妇女,穿着时尚的小情侣靠着头度过漫长旅程,还有好多好多的不吵不闹跟我一样的平凡的人。窗外是人间天境,窗内是天上人间。免不了的是一生到头的烟火气。淡了也好,重了也罢。
比起亲身经历,真正让我爱上绿皮火车的是一部电影:《周渔的火车》。过了好几年,我已然不记得这部电影的许多情节。我只是记得周渔的大部分生活都在一列火车上度过,她在火车上爱,在火车上恨,在火车上徘徊。她每周准时乘上火车去看望她的爱人诗人陈清,不辞辛劳的往返让她在爱情里迷失自我。她在火车上遇见了另外一个男人张强,粗犷而又极具男性魅力的张强迷恋上周渔。周渔在火车上穿梭,也在两个男人之间穿梭。火车承载了太多,她的爱与矛盾,欲望与幻想。因此我爱上周渔,更爱上火车。几年后的我拿到原版小说,可不管读多少遍都没了当初的感觉。令我记忆犹新的是陈清为周渔作的诗,他轻轻地捧起周渔的脸:为了让你听见我的话,有时候变得纤细,微风,吹起鳝鱼的冰裂。仙湖,陶醉的青瓷,在我手中柔软的如同你的皮肤。于是青瓷破碎,我坐在微风环绕的火车里头,静静地等待终点的仙湖,看它冰裂,看它纤细,看看我自己。
世界终归只是一个世界吗?我想不是的。火车,本来就是一个世界。我乐于辗转于车内外的人生。踏上属于我的那班列车,忽而北上,时而南下。倦了我就看看远处的飞鸟,细细研究这绿皮,绿的发黑,绿的让人舒坦。我来自哪里?又往何处去呢?何必告诉我人生的定数,我并不是执着于这钉在板上的答案。我只是这路上的行人,与其余几十亿行人并无两样。人在旅途,你让我旁若无人也行,让我踽踽独行也可,这火车拖着我的沉,载着我的浮。它只管送我到旅途尽头,我也只管享受这旅途中偷得的半日闲即可。到了,我就该下车了,另一个世界总还是等着我去的。不用拦,你的旅程,也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