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半个多月，我和婆婆被“囚禁”在江北的一所大房子里。我生了一场小病，在家养病，婆婆腿脚不好，也不便外出行走，我们成了一老一少两只“笼中鸟”。结婚二十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和婆婆朝夕相处。

        婆婆是个有意思的人，这事儿还得从我发现她的口头禅开始说起。

        不知你发现没有？很多人有口头禅，只要开口说话就一定会自然流露，自然程度就像呼吸，不需要思考。经我研究发现，口头禅都不太长，也就几个字，比如：“是吗”、“然后”、“差不多”、“行不行”、“哇噻”、“这个厉害了”、“滚”、“不知道”、“对”、“可能吧”、“DIAO”、“亲爱的”、“不要啦”、“好”、“真的假的”、“我勒个去”、“赞”、“你是猪啊”、“顶”、“必须的”、“我的天啊”……，真是太多了，无法一一枚举，此处还略去了若干带脏字的内容（确有很多粗俗的人说话的时候脏字不离口）。

        简单的几个字，本没什么特殊的意思。经常重复说出来，却能透露出说者的很多内心状态。我不是心理专家，况且长辈的心理岂是我辈分析的？我“研究”婆婆的口头禅，是为从中学到与她的相处之道。

      婆婆的口头禅：还行。如此简单的两个字，是我认为史上最高深莫测的口头禅了，没有之一。

        这是第一次，要强、能干的婆婆住到儿子家。作为儿媳的我，唯恐有照顾不周之处，饮食起居格外用心，每天早上起来会问她：“昨晚睡的好不好？”、“被子薄不薄？”、“屋里有点凉，穿得少不少？”、“菜是不是有点咸？”等等，大多数时候我会得到“还行”的回答。起初我是不迷茫的，以为就是过得去，真的还行。

        在回答别人问话的时候，婆婆喜欢用这句口头禅。我都是通过两个方面来听婆婆说“还行”的。一方面当然是我直接问她了，后来我又多了一个听婆婆说“还行”的渠道，那就是她接学生或亲戚的慰问电话。第一句话对方应该是询问她老人家身体状况的，她的回答90%以上都是“还行”。

        不是我对婆婆的口头禅过度关注，更不是我有听别人讲电话的不良嗜好。老人家接听电话，手指划过接听键，就像充满了电的时光穿梭机，瞬间带婆婆回到她上课的讲堂上。关在书房看书写字的我，不得不被巨大的声浪冲击，书是看不进去了，更不要提写作了。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声如惊雷般，密集而巨大的声浪塞到我的耳膜，我听，觉得不礼貌；我不听，巨大的声音之手抓着我不放，竟觉得自己是一个上课不注意听讲的坏学生。我瞬间傻掉，一直呆坐无语中。

        大多数时候，婆婆接电话也真的像给学生上课，从“还行”之后就是一系列无缝链接的话语，几乎少有停顿，偶尔给对方说话的机会，也就仅够说一句话的时间，这边紧接着就又是一阵紧锣密鼓的演讲。这肺活量，这洪亮的声音哪像心脏病人啊，倒是隔着门却震得我的小心脏乱跳不止。也许腿脚不好的婆婆用讲电话来锻炼身体？说别人我还真不信，我婆婆，我还真就信了。

        一番慷慨激昂的电话结束之后，就是找机会一定要跟我说说电话另一端那位的“人物生平”。那是她的学生，年龄比她小了几岁，哪一届，是不是班干部，和谁好，家住哪里，门牌号多少，工作单位在哪里……，已经多年不家访，竟能喊得出对方丈夫的大名，工作单位，孩子大名，在哪上学，如数家珍，就连人家一家的月收入也了如指掌，我的个神啊，这婆婆神不？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婆婆电话说的“还行”，让我真正从客观、旁听的角度，听懂了这两个字真正的内涵：不咋行。这才是婆婆真正要表达的意思，至于问我到底是怎么领会到的呢？我可以用情景再现的方式认真分析一下。

        学生：“高老师，您好！我是石某某”，

        婆婆：“哎呀，小石头呀，班长啊”。

        大如惊雷之声此时奏响了，后来得知小石头已经60岁了。

        学生：“是我，您最近身体怎么样啊”？

        婆婆：“还行吧”。

        说这句时，声音比上一句小了许多，是先叹口气再说的“还行”，间隔了一小下又说的“吧”，这个“吧”字被她拉长了，用音乐节拍表示应该是：一拍儿加上休止符再加一拍半。逼得我这音乐盲都开始数拍子了，要是懂音乐，这三字我都可以唱出咏叹调了。这就是神婆婆的口头禅啊，单单两个字加上一个语气词，这语境没谁了。

        为啥这“还行吧”，就是“不行”，估计谁都听得出来了吧？再傻、再直白的我也懂了这里的弯弯绕。然后，婆婆说起了老病，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最难受的是腿疼，走路太费劲……，听到此处是不是公布谜底的时刻呢？

        如果回答仅仅是“还行”，没有前面的叹气，后面的语气词以及一系列病症，那么这“还行”真的仅仅是一个过渡，可以忽略它的实际意义了。下面接的通常是：我现在在儿媳妇家里，儿子陪老伴去北京看病了，儿媳妇把我伺候的可“御周”了……，等等的情况说明。说这番话时电话对方多是亲戚，或更亲近的学生妹（好多她的学生比她小不了几岁）。

        “还行”，有时是真的还行，大多数时候是内心认为不行，而实际确实还行，或者有时真的是说得太习惯了，明确回复之后不超半秒钟就会加上“还行”俩字......，发现这些小细节让我觉得婆婆是个有意思、高深莫测的人。最初对“还行”的理解往往停留在字面，认为她老人家永远保持高要求，没达到她心目中的“行”的标准才会有“还行”，后来听多了就发现这么普通的一句话，竟能被婆婆说出千万般变化，不由的赞一句：婆婆，行！

        单独和婆婆相处了些日子，神婆婆让我这个“直肠子”长进了不少。近些日子乍暖还寒，暖气不太供应了，室内会有些凉，我问她：“晚上睡觉冷不冷”？她说：“还行”，我当晚会给她找条毛毯压脚。白天她穿得少，我又问:”冷不冷”，她又说：“还行”，我赶紧把棉睡袍找出来给她披上。

        北方的春天来的总是那么羞答答，春风裹夹着冷空气，明艳的阳光也挡不住春寒料峭。一次开车载婆婆外出，车行驶一段路，她说我穿得太少了，我才傻傻地问她：“妈，您冷不？”。谁也猜不出她的回答，任凭你多有想象力，也无法猜到标准答案。不算标点符号，一共四个字：“不冷（短暂休止符），还行”。我笑了，差点笑出声来，为了掩饰尴尬，我赶紧打开了车上的暖风。

        我的婆婆，迷一般的神婆婆，语言的艺术大师，还行吧？

（写于2018.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