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做过好几年政法记者,没少跟律师打交道。我当然知道,如果通过律师直接与办案人员联系,想法上下打点关系,别说是像阿梅这种轻罪的取保候审,就是死罪也能减成死缓,重罪弄成轻罪,或是一般的犯罪弄成缓刑或直接将人弄出来。在地方,可不能小觑律师的作用。但问题是,那个张律师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加上此人明显胃口太大,收了两万元代理费不说,开口就要十万元。十万元,对我和少成无疑都是一笔巨款。少成肯定凑不出,我呢,因为无固定收入,平时差不多都是吃老本,早已是囊中羞涩了。
这天早餐后,我闷闷不乐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决定还是找老李。解铃还需系铃人。阿梅不是认老李做大哥的吗?他们不是一起被关了一夜吗?他的尿检都呈阳性,那说明老李肯定吸过毒,他最后能出来,而阿梅却被转为刑拘,说明他的背景非同一般。既然他能找关系顺利走出来,为何不通过他想法找关系呢?
还好,我拨通老李电话后,他马上接了。但他称,此时他正在济南看病,近来身体不大好。我一听就知道是托词,就直截了当地要求他想法找人,一定要把阿梅捞出来。我冲着电话那头喊道:李哥呀,你是阿梅的大哥,也是我的大哥。现在她突然出事,无论如何,只能靠你想法帮忙了。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我又高声说道:这些天之所以没有打扰你,知道你感冒未好,也知道你较累。现在,阿梅的弟弟特意从老家赶到这里都好几天了,也找了律师,但取保的事,还是没有眉目啊——当然,阿梅家在农村,穷得很,根本凑不到更多的钱。希望你能出面,尽力多找一些关系,以最少的钱尽快把她保出来。
在长达半个多小时的通话中,我不时地抬举他,又不时发泄满腹的牢骚。他大多时间只是听我在倒豆子般唠叨。当我提出可以和少成开车去济南看望他,却遭到他的婉拒。最后,他总算答应道:请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而为。阿梅出这事,我也有一些责任。我很惭愧……
我不知最后那句话里,他因何而惭愧,但听到他答应帮忙,我总算又找到一条路,尽管此路倒不一定那么明朗。
还好,第二天下午,老李就打来电话,称他晚上赶回鲁北,请我和少成一起吃晚饭。
当晚六点,我和少成在市区一家土菜馆见到了他。陪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他的妹妹李玉铃,一个离异少妇。经历了这场风波,老李显得很沉默,我和少成问一句,他才懒洋洋地答一句,显得心事重重。李玉铃在一边向我们解释:哥哥这几天身体一直不好,因此心情也很郁闷,希望我们能多体谅。老李尽情地让妹妹说话,他只是闷闷不乐地抽烟,不停地抽烟。没想到他的烟瘾这么大。
李玉铃快言快语,说起话来嗓门儿还真不小。她高挑身材,留着齐耳短发,衣着也很普通,没有化妆,连口红都没有涂,一副素面朝天的样子,这倒显出其干练耿直的性格。也许是受哥哥的影响,她的烟瘾也很大,不过,她抽的是那种带薄荷味的女式烟。我们闲聊了一番后,她即提出:帮助阿梅取保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亦不小,主要是得找对人,最好找政法口的朋友帮忙,这样才能一步到位。她还透露,刚刚托人找到了市中院的一位陈副院长,他与警方关系不错。
听到妹妹说得头头是道,老李就顺势把这事委托给她去办。这个离了婚的妹妹不愧是混社会的,对人情世故颇稔熟。老李从此很少出面,找关系帮助阿梅的事,就这样又落在了李玉铃头上。
这女人还真令我刮目相看,因为第二天晚上就约出来了一帮人,虽然市中院的那个陈副院长因为有事没有出现,但她约出了看守所的两位副所长和一名狱警,还有司法局的一名科级干部。晚饭是李玉铃安排的,在一家偏僻酒店里头的包厢里。大约是看到有我和少成在场,这些人倒没有谈及什么,除了喝酒就是喝酒,推杯换盏间气氛似乎提了上去,但无人提捞人之事。李玉铃后来悄悄提醒我:这些人虽然官职不大,但可以打听到很多真实的情况,其中那个姓吴的副所长,可是陈主任的什么兄弟呢。同时还告诉少成:你就放心吧。今天下午我又托人送了钱进去,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看守所有不少朋友,你姐在里头有人照顾……
最后当然是少成抢着买的单,花了两千多元。这笔饭费似乎没有白花。第二天一早,我和少成正在宾馆一楼吃早餐时,李玉铃就来了短信,让我们今天上午不要外出,就在宾馆里等候她的消息。我扬着手机把短信内容念给少成听,高兴地说:看来昨晚没白花那笔饭钱,这李玉铃还真讲义气的,一早就能发短信来,说明她很重视我们的事。一连几天总像只无头苍蝇般乱撞的少成,自然比我更高兴。以至他早餐一连吃了四个大馒头,要知道,他这几天和我一起早餐时,也就是一个馒头一个鸡蛋,再喝一小碗粥。这心事重重的小伙子,哪有心思吃好饭呢。
回到房间,我则捧起那本《中国最美散文选》,看累了,就用手机刷下微博,看看新闻。当然,我看得最多的是手机,以防漏掉了短信。就这样一直等到十一点了,还是没有消息。一上午即将过去,我等不及了,就拨通李玉铃的手机,但随后就被挂断了,随即就收到她的一条短信:铁哥,我马上和法院的陈院长赶到宾馆,现在车上。不方便接电话。请理解。等会儿见呀。
我一乐。看来,这李妹子还真是有些本事,要不,怎么能在大周末的将市中院的副院长都请出来了呢。
我和少成商量,不管这院长如何,中午一定要好好请他吃顿饭,如果他答应能找人,在饭后我们再送他两条好烟。一直苦苦等了七八天,早等得焦头烂额的少成,连说行行。称只要能帮忙将我姐弄出来,就是砸锅卖铁,我和全家都愿意呀。
十一时三十七分,终于有人敲门。少成赶紧跑去开了门。随着一阵打趣的笑声,一位五十余岁的中年男人,被李玉铃亲热地搂着他的胳膊,一起进来。
我们所住的这个小标间,实在太窄小。靠窗口还有一个小椅子。我们只能请陈院长坐在那了。我赶紧为他泡了一杯茶。这茶叶还是我特意从北京带过来的,是上好的浙江安吉白茶,好几千元一盒。好茶叶果然名不虚传,一泡开水,立马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醇香味,那如针的尖叶子在开水中慢慢舒展开来,像一群正在山林中跳舞的精灵。可是,令我意外的是,就是这样一杯好茶,这位陈院长瞧也没有瞧一眼,只是笑着冲我点了下头。其实少成早在他屁股尚未落座前,就赶紧摸出特意为他准备的一包硬中华烟,但对方也只是客气地推了推,然后从身上掏出一包软中华,弹出一根,先递给我,见我客气地连称不会,他就不再对少成客气,嘴里叼上一支。少成赶紧抢上前替他用打火机点燃烟。
早在进门时,性情活泼的李玉铃就将这位陈院长郑重其事地向我作了介绍,然后又介绍了我的身份。
他屁股挪也不挪下,倚在椅子上,眯着小眼睛,慢吞吞地抽了几口烟,吐出两个烟圈后,这才冲我笑了笑:“其实呀,我不是什么院长,只是中院调研室的副主任。如果真的是副院长,那就好了。嗬嗬……”对方还不错,至少没有在陌生人面前抬高自己。“刚才听玉铃说,铁作家也是当兵出身的吧?呵呵,我也是老兵,所以么,我们就直来直去。请先把案情简单讲下,我再考虑找谁合适。”我笑道:“没想到陈主任您也是当兵出身的。呵呵,当兵的人在哪里都是战友,既然是战友了,我也就说话不拐弯抹角了。”我清了清嗓子,说:“陈大哥……此案是有关我的一位小妹的,她交友不慎遇到了麻烦。”我故意不称院长,亲热地称他为“大哥”,除了有拍马之嫌,自然更有与之套近乎之意。果然,他听到我称之为陈大哥,脸上绽出一片笑意,在烟雾弥漫中,眯着那双小眼睛听我三言两语地介绍了案情。接着,我拉过少成介绍给他说:“喏,这就是当事人苗春梅的弟弟。请陈大哥想法找到开发区分局的关系,尽快帮忙把人取保出来。请您费心了。”
陈眯着眼睛,从口中吐出一大圈烟,慢条斯理地说:“铁老弟此话就见外了,我们都是当兵之人,何况我们很投缘呀。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嘛。”他边说着,将刚抽完的那只烟屁股按到面前的烟灰缸里,随即又掏出一支点燃,对我笑嘻嘻地说:“容留他人吸毒只不过是轻罪,取保是没有大问题的。我先找找分局的刘局长看看。”说罢,他掏出一只很陈旧的老式手机,眯缝着小眼睛认真地翻动着,找出一个电话号码拨打起来。大约为了表现自己帮忙的诚意吧,他还特意打开免提键,那满嘴的本地方言我不大听得懂,但后面两句我们还是听得很清楚:“今天没值班吧?大周末的就在家好好休息下么……嗯,有空我们再坐。对了,你把开发区分局刘局长的电话发给我吧,我这里没有,想找他有点事呢。”原来他是找人打听刘局长的电话呢。刚挂上线,那老式手机响了起来,是另一个人找他有事。他就一边不时吐着烟,一边架着脚,靠在那把椅背上,眯着双眼与人兴致勃勃地用方言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