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提问:亡国之君王衍写了一首“流氓诗”,却被当作高雅文学收入鉴赏辞典了,为什么?
这个问题是个标题党。我们把这个问题中的要素一一提出来理清楚,答案自然就出来了。
亡国之君王衍
王衍原名王宗衍,是五代十国中前蜀开国皇帝王建的十一子。王建最开始是个流民,趁了黄巢起义、天下大乱的风口,从一穷二白奋斗成为大唐西川节度使。在朱温灭唐之时,王建独霸蜀中,建立前蜀,与晋王李克用遥相呼应,对朱温政权做出牵制。
正所谓身经百战爹好汉,养个儿子是软蛋。王宗衍凭借母亲受宠上位,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上梁不正下梁歪,王建辛苦打下来的江山,独具险地的巴蜀之国,在王衍改名继承大统之后,陷入一片混乱。王衍即位后,荒淫无道,委政于宦官、狎客,好微服出游民间,日夜饮酒,爱好奢侈,营建宫殿,巡游诸郡,耗费大量财力,蜀人不得安宁。太后、太妃卖官鬻爵,臣僚贿赂公行,政治十分腐朽。
时后唐兴起,李存勖灭掉后梁,兵强马壮,意图一统天下。王衍却因为和后唐互通国书,以为平安无事,疏忽武备,将边关部队尽数撤回成都,自己也开始了一轮轮的猎艳之旅。
后唐兵马长驱直入,而王衍还在和近臣去寻欢作乐的路上,反复确认消息后,才吓得屁滚尿流地赶回成都。等到兵临城下,王衍带着棺材,自己绑缚着出降,前蜀灭亡。可怜王建一生刀山剑雨,六十岁才称帝,被个化生子败得干干净净。王衍在被送赴洛阳途中,李存勖遣人将他和他的亲族一起杀害。
不过我们知道,大多数这种亡国之君,没有军事、政治能力,却都是才情不错的,加上王衍终日在美人堆里打滚,所以有不少文艺创作。
流氓诗
题主提到的“流氓诗”的说法有点奇怪,什么样的作品才能称之为流氓诗?每个人的看法是不一样的。
诗是表达感情的作品。而最基本的人类感情就是男欢女爱,所以表达爱情的作品在诗歌中的比重不小。那么,像《诗经》中那些古朴而浪漫的诗是不是在耍流氓呢?不能因为文字古拙,就认为格调高古,反而越是不经修饰、直白、互诉相思的男女之情越是能撩拨读者的感官——这和我们看见不穿衣服的人是一样的。穿多了,就是另外一种感受了。
文字修辞也一样。
而文艺作品就是慢慢地修辞原来越多、越来越遮掩,就像人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多。
我们把脱光衣服称为耍流氓,那么是不是简单直白的求爱诗,我们就能称之为“流氓诗”?
好像并不能这样。在现代的定义,要牵涉到器官的曝露才能被定义为耍流氓。比如说我们在路上看见个光膀子的人,能说他耍流氓吗?当然不行。但是他没穿裤子,那就是耍流氓了。
其实诗歌史上不穿裤子的作品多的是,如白居易弟弟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那才是真正的耍流氓。
而王衍写了什么呢?他被收录到《唐宋词鉴赏辞典》中有一首《醉妆词·者边走》:
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
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这首词非常白话、简单。就是王衍写自己终日寻花问柳,在美女堆中打混,在酒池肉林中耽享的生活。那么到底哪里流氓呢?在正义之士的眼中,第一他是荒淫无度之主,第二寻花问柳这个词汇让人眼污。
这显然是个人好恶。
《醉妆词》作为王衍个人独创词牌,此调只此一词,无别首可校。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云:
蜀王衍尝裹小巾,其尖如锥,宫人皆衣道服,簪莲花冠,施胭脂夹脸,号“醉妆”,因作《醉妆词》。
王衍创作这个词牌确实是沉迷享乐之作,但怎么看还不至于是耍流氓。“寻花问柳”这个词出自杜甫的《严中丞枉驾见过》诗:“元戎小队出郊坰,问柳寻花到野处。”原意就是简简单单地赏花赏柳,并没有花街柳巷,莺莺燕燕的意思。我们可以看到宋朝王质《银山寺和宗禅师四季诗·春》诗:“寻花问柳山前后,隐隐钟声暮已传。”元朝谷子敬《城南柳》楔子:“只等的红雨散,绿云收,我那其间寻花问柳,重到岳阳楼。”哪里有狎妓的意思在里面?
再看“寻花问柳”、“花街柳巷”这些词语附着上污浊意义,基本上都出自明清小说。而明清小说的前身就是话本和传奇,是来自民间的世俗材料堆积建构。
所以,我们基本上可以确定王衍的“只是寻花柳”即便是用“花”和“柳”来指代美丽漂亮的女子,也只是属于相对淳朴的最初想象和比喻,与后世人所理解的“花柳”二字相差太远。
收入鉴赏辞典
《唐宋词鉴赏辞典》作为一本集大成的词作品鉴赏著作,怎么可能不收录一个孤本的《醉妆词》呢?即便是《醉妆词》有点耍流氓,因为没有其他版本的《醉妆词》词牌,收录王衍的个人创作也是合理的。
就好像你不喜欢听“寻花问柳”这几个字,你总不能阻止《成语字典》收录这个成语吧?
这与作者是不是王衍关系不大,与他是不是亡国之君关系更不大,纯粹就是词牌上的一种格式,是知识增量。何况这首作品的三叠韵,像极了《诗经》作品反复吟诵的味道,这也是他的艺术特色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