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壹
天界的神仙并非都是高尚无私的,魔界的精怪也不全是卑劣狡诈的,他们与人界的凡人别无二致,均是正邪两赋的。
远古天神创造世间万象与万物生灵。亿万年间,万物生灵修正道化神,炼歪邪成魔,积福泽转世为人,如此这般,生生世世不息也。
然而,五百年前,神人魔三界以昆仑山为战场,展开一场持续七七四十九天,至今仍令人闻之色变的旷世大战。
战损的昆仑山,已和“江山壮丽”毫无关联。如果非要以“壮丽”来形容,这幅画卷是以尸横遍野为背景,以白骨为笔鲜血作墨,以金戈交鸣的厮杀声为点缀,以生灵涂炭为主题,有的只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残酷。
七百年前,冷魄弑兄杀父成为魔界第十三任首领魔君。人如其名,冷魄暴戾残忍嗜杀,甫一上任血流千里,斩草除根,铲除异己,无恶不作,百年间便达到对魔界众精怪妖魔的绝对统领。
三界向来各自为政,冷魄在魔界内部的所作所为,神人二界无权插手。然而,六百年前,冷魄却开始为祸凡间,扰乱神界。
他不仅放任手下一众妖魔精怪在凡间大肆行伤天害理之事,更是插手人界各国内政,搅得数国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一百年来,神界多次派神官交涉,可冷魄依旧我行我素,轻则置之不理,重则杀神灭口,更有甚者妖言蛊神,最终招致天怒人怨,神人两界决定以天道正义之名向冷魄发起征讨。
昆仑山大战来临之际,三界均在各处招兵买马,如火如荼。
彼时存着一众这样大妖小怪,他们不愿听从魔君的命令与正义为敌,也不想再与邪恶为伍,更不愿横尸战场,因此趁忙挟乱,带家携口,开启避战避乱避冷魄的旅途。一行妖奔波数月,最终于一处山谷落脚。
此山谷四周层峦叠嶂,云山雾海,清幽僻静,钟灵毓秀。深夜,冷月如霜,如纱,飘散林间,洒落谷底,因此得名“妖月谷”。
春红夏绿,秋月冬雪,年复一年,时光已飞逝数百年。他们隐居于此,或休养生息、潜心修炼,或拖犁拽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宁静、祥和又静谧。
然而,五百年后,妖月谷猫妖白家的白朱,如飞鸟惊林暂时打破了这份静谧。
三百年前,猫妖白元和他的夫人,得一女,出生时通体雪白,只眼尾一处朱红色半月胎记,遂取名“白朱”。
不仅是老来得女,更因为白朱是他们唯一没有早夭的孩子,自是喜不自禁,宠爱非常。
白朱是一只活泼的猫妖,毛色光滑,通体上下从白色的胡须到左右摇动的尾巴都充满蓬勃的生气。初春,她懒卧在秋千里,赏春光听鸟鸣啁啾;盛夏,调皮劲儿一来,便扑蝶捉鱼打莲蓬;深秋,隐在如火的枫叶里探头探脑嬉戏迷藏;隆冬,圆滚滚胖乎乎,直教人分不清雪球与毛球。
最惹人疼爱的还是她那双溜圆的玻璃球似的眼睛,蓝仁青瞳,好似会流淌出能消弭一切怨气怒火的春水。
然纵然如此,近来白朱却沦为妖月谷的笑柄。只因修炼数百载,别家同龄小妖均已化作人形,白朱却仍为一副猫样,而白父白母访遍妖月谷,均未果。
化作人形的同龄小妖们已然开始修习高阶法术,而白朱却和调皮幼妖们一起坐在妖师老山羊的院子里学习初阶法术。幼妖顽劣,而童言无忌,最为伤人。
“长辈溺爱”,才没有呢,关起门来教训罢了;“从山下村子里捡来的凡猫”,白母听到可能会上门理论;“不学无术”,白朱虽活泼贪玩,却没有落下任何修炼,只是结果是她没有修成人形,先前的努力也被全部否定。
终于,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白朱果断选择了前者。
阴雨连绵的那日,好事特别适合打架,她在课堂上胖揍熊孩子。结果是,打翻讲桌上的砚台,气得老山羊吹胡子瞪眼;挠伤小狐狸,吱哇乱叫回家找父母;踹翻小香猪,瘫坐地上哇哇大哭……
课堂之乱后,白朱被领回家。也许是因为白父白母对挨揍的幼妖们无任何歉意的表示,惹怒了他们的父母。久而久之,白朱“天资愚钝”的笑柄之名更盛。
贰
小白一眼认出坐在街头酒肆的白衣男子就是当年将她从恶狗嘴里解救出来的少年。
曾经的小白作为侯门高府里千金小姐的宠物,和她的主人一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享尽荣华富贵。然而,一夕间大祸临门,阖府上下自顾不暇,慌忙逃窜,殒命的殒命,俘虏的俘虏,自戕的自戕……果真,盛筵必散,荣华富贵自古周而复始。
如若未曾体验天堂,也就不惧地狱,登高跌重的感受十分不好。过惯精致日子的小白,没有矫健的身手躲避恶狗的追赶,也没有敏锐的眼力去觅寻新主人,因此,起初的日子过得很是坎坷与狼狈。
那日,冤家路窄,又让她在窄巷里碰见那只恶狗,上回的可怕遭遇仍历历在目,假使今日逃脱不掉,恐怕她立时就会魂归西天。
然千钧一发之际,一名白衣少年从天而降,如神降临,恶狗顷刻倒地,呜呼毙命。
在白衣少年的悉心照顾下,她养好了伤口,养足了精神,还学会了捉鱼。七日后,白衣少年却不辞而别。
数年后,她蓦然明白,为何当年少年临行前那般执着地教她捕鱼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偶尔,小白也会如是幻想,如若她一直学不会,他会否将她一直带在身边呢?
枫叶红了又绿,五年的岁月让少年褪却五分稚气,添染三分沉稳,成就二分气势。利落的高马尾束在脑后,背后是一把青剑,腰间挂着一串无音金铃。无音金铃,乃捉妖师的象征,铃数愈多,则代表术法越高。小白看他左手执杯,右手敲桌,眉头微蹙,薄唇轻抿,难道是遇到了棘手的妖怪或是难缠的妖神?妖神,乃背叛天庭改归魔界的神仙。因为魔君冷魄百年间的恶劣运作,三界暂时陷入混乱,五年前她的主人家被满门抄斩就是魔君冷魄蛊惑国君的结果。
捉妖师历来为精怪妖魔避之不及。然而,这位高阶捉妖师是她五年前的救命恩人,报恩之情切切。况她如今已化身为人,又狐狸婆婆修为高深,定能帮她遮掩真身,接近恩人,答报昔日救命之情。
不消几日功夫,这位高阶捉妖师便被她打听个清楚透彻。
姓名—东方玉泽,果真人如其名,白玉气质,君子之泽。职业—捉妖师,小白内心笃定东方玉泽不似那些无良捉妖师。住处—秋叶街云霞巷,倒是离狐狸婆婆的茶馆不远。性格—独来独往,寡言少语,高冷孤僻,想起那位少年,不过面冷心热罢了。
东方玉泽年幼便成了孤儿,他的父母在一次围剿妖怪里被同伙背叛,双双丧生。许是受父母的影响,后来的他也成为一名捉妖师。小白不禁想到,男孩儿含泪送别双亲后,是如何孤独的存活于世,又是如何一边咬牙修习法术,为免遭欺侮,也为赚取酬劳。以己度人,期间的艰难坎坷自不必说。她希望自己能够为他带来关怀与爱。
深夜,月朗星疏,狐狸婆婆的茶馆里,小白碧青的眼珠一转便心生一计。
三日后,云霞巷,断墙边。
“恩人,恩人,你救了我,我要报答你”,刚刚得救的少女,单薄的衣衫被歹人撕开几道口子,露出青痕遍布的细瘦胳膊,蓬头垢面里的一双眼睛却出奇的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东方玉泽。这双眼睛让他蓦然想起那只小白猫,也如这般期盼与殷切。
“举手之劳,我不需要你的报答”,语气虽然是冷的,手间的动作却是暖的。东方玉泽将自己的外袍解下,帮少女披上。
东方玉泽方欲转身,一侧衣角却被身前的少女紧紧拽住。少女可怜道:“我没有家了,能不能先收留我几日,待我找到活计就走”,似乎还不够可怜,她又补充道,“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在一次船难里丧生,先前一直借住在舅舅家里,可是舅妈生病,表哥顽劣,家里没有多余的闲钱养我。前天晚上我不小心听到表哥和舅舅商议要将我卖给钱老爷作小妾,钱老爷妻妾成群,嗜酒如命,暴力如狂。我不从,他们就将我打了一顿,关在柴房里,昨天我假意装病才逃出来的。刚出狼窝,又如虎穴,幸好恩人及时出手救我于危难之中。”东方玉泽注意到讲述过程里少女的身体一直微微颤抖,乱世无福者。
“我会洗衣,会打扫,会做饭,不会白吃白住,只求恩人能暂时收留我",落难少女恍若暴雨雨中哀叫的湿狗。小白的确很会拿捏东方玉泽。
“跟我走吧”,听不出东方玉泽此刻是何种心情,身后的小白却无声勾起嘴角,而心里的笑也如同滚水般不小心在脸上蒸散开来。
小白亦步亦趋跟在东方玉泽身后,“嘶”,像是怕人反悔似的,她卖惨到底,不时佯装吃痛地叫两下。
其实,她打定东方玉泽面冷心热,当年能解救一只小猫,并授之以“渔”,如今断不会无视一名绝望少女的求救。于是乎,她便集结三两小弟,自导自演“恶霸占女”,引东方玉泽“英雄救美”,再辅以“苦肉计”,请君入瓮。
两道人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很快消失于窄巷尽头。
暗处三位“演员”面面相觑,已然没了之前的恶霸嘴脸。三人中个子最矮的那个率先打破沉寂:“刚才那位柔弱少女是我们的白老大吗,莫不是被夺舍了?”“如假包换,货真价实”,矮个旁边的小胖子回道。“我觉得白老大的演技比茶馆对面追月楼里的戏子还要逼真”,剩下那个感叹道。
叁
话说回来,白母被妖月谷的谣言气得跺脚,生气道:“老头子,你听听,他们说的是人话吗,怀胎数月,一朝分娩,竟遭他们如此胡吣”。
白父见状,立即上前安慰道:“他们本来就不是人啊”,说着将白母身侧的双手拉起来握在手中轻轻揉捏,“好了,你越认真他们就越较劲儿,无视他们,他们倒觉得没甚意思。”“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白母嗔怪道,心情却因着白父的插科打诨式安慰放晴不少。
“老头子,既然谷内妖医都没辙儿,不如我们另寻高明?”两人结为夫妻近千年,早已心有灵犀,默契无间,“你是说碧海上仙”,白父问道。
白母点头道:“没错。自碧海上仙居于此地后,妖月谷四面灵气大涨,假使阿朱能够拜他为师,定能早日化形……”
五百年前的昆仑山大战最终以冷魄惨败收尾。战争无善事,三界均损失惨重。冷魄被挫骨扬灰魂飞魄散后,第十四界魔君风仪与神人两界达成协定:各自为政,互不侵犯,和平共处。今后如若任何一界违反协定,均视为与另二界为敌,而下场即是冷魄。因此,五百年来,不只妖月谷,整个三界都在韬光养晦,休养生息。
“碧海上仙”并非真的叫作“碧海”,只因他居于碧海峰,谷民们为方便称呼取的名讳而已。至今为止,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大家只知这位碧海上仙是五百年前新晋飞升并加封的天庭十二武神之一。两年前,或因兴之所至,他在妖月谷最高峰碧海峰顶起几间竹屋,就此居住下来。神官降临,妖月谷地界灵气大涨,令众妖精怪们喜之不尽,趁此,年轻志向高远者勤加修炼,而年老安逸者更是乐得神官镇守一方,延续妖月谷的祥和太平。
神秘的碧海上仙,给足了小妖们发挥想象力的余地。有的将他描绘成身高八尺,红发披肩的模样,有的将他描绘成青面獠牙,手执缨枪的样子,还有人说他黑袍加身……各式各样,应有尽有。或许也不怪他们天马行空,五百年前确实出现个别妖怪站在正义一方,而后飞升成神,还有就是大家对武神的固有印象的偏见吧!
两日后,晨曦初露,凉风习习,像专门为访师拜道安排好似的。
林间鸟儿绕绿啁啾婉转,如晨间精灵祝福早起的人,奇花异草散香盈鼻,涤荡灵魂。泉边一棵野李树探出半截身子,恍若身穿薄绿纱的少女踮着脚尖欣赏自己在水面上的影子。
碧海峰自山底起便被茂林修竹覆盖,青翠修长,遮天蔽日,恍若神袛一般,守护着栖居林内生灵们,因此名唤“神卫林”。一条小径自山脚起,蜿蜒盘曲,伸入神卫林,视线拉高,恰似白蛇戏翠。
小径上,两人一猫,于林间逶迤前行。亮光经过那么多层绿色筛网的过滤,照射下来,像钻石心一般纯洁无瑕。
为表诚意,白家三口均未使用任何法力,一路走走停停,始于朝霞终于晚云。
以绮丽的天幕作背景,三间竹屋坐落于竹林间,屋门右侧,一张方形石桌并四张圆形石凳。屋门此刻正大敞着,上仙应是在家。
“上仙,妖月谷民白氏求见”,白父站定在离大门不远处的空地上,拱手郑重道。
未及屋主回应,白朱已飞快蹿向屋门,“阿朱,不可无礼”,白朱将白母的叮嘱甩在脑后,一溜烟消失在门内。
“这位上仙,我倒像在哪里见过似的”,白朱第一眼看见屋主时,心里便升起这种怪异的念头。只是未及她细察,便被一只大手拎起。
“无碍,两位无需介怀”,这声音让白朱联想到暮春时节咕咚泉的泉水,清爽润净。
“小女莽撞无知,惊扰上仙清修,实在有愧”,白母忙躬身赔礼道。
原来他们大错特错,这位碧海上仙,身姿挺括,丰神俊朗,青衣墨发,面若冠玉,目似点漆,不仅仪表堂堂,且年纪轻轻,想来年轻时就立下赫赫功绩,得道飞升。
“两位唤我玉泽即可,东方玉泽”,他抱着怀里的猫,将二人引至屋侧歇息处。
三人围在圆桌旁,白父白母情真真意切切地说明来意,期间东方云泽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抚摸怀里的白朱,好像他不是用耳朵,而是用一种更深层次的感官在聆听着他们的诉说。
话毕是短暂的沉默,白父白母两人忐忑又期盼,忍不住询问道:“玉泽上仙,你愿意收小女为徒吗?”
白朱仍蜷在东方云泽的臂弯里,像讨好似的,脑袋拱了又拱,好像在说,快答应他们,快呀,快呀!
又寂静片刻,东方玉泽回复道:“我答应收她为徒”。
暮色四合时,白父白母已经下山归家。晚饭时,东方玉泽特地炸了一盘小黄鱼,算是招新的欢迎仪式?白朱倒是吃得很开心,完全没有注意到东方玉泽那透过她恍若在看另外一个人的眼神。
夜沉如水时,白朱拜师的兴奋已褪却五分,化作三分别离的愁绪,二分未知的憧憬,在从家带来的猫窝里辗转反侧,又一次失眠了……
肆
入瓮的东方玉泽将小白安置在隔壁厢房,出门再回来,手里多了两套女子服饰和几个肉包子。
“今晚先填饱肚子,早点儿歇息”,东方玉泽将手里物什搁在房门前,殊不知小白此刻正耳贴房门抿着嘴偷乐呢!
多亏洗衣兽和扫帚精,小白完美维持住在假舅舅家当牛做马的白菜形象。东方玉泽白日里出门,只晚上回来吃顿晚饭,因此小白依旧正常去狐狸婆婆的茶馆当值,日落前赶回云霞巷即可。
作为一只猫妖,她只擅烹鱼,这几日,水煮鱼、酸菜鱼、豆花鱼、香辣鱼……然而,再如何花样翻新,本质仍是鱼,日日如此着实腻得慌。
这日,东方玉泽戳着筷子却迟迟不动手,小白见状疑惑道:“恩人,难道今日的饭菜不和胃口吗?”
东方玉泽不知如何开口,只委婉道:“近日鱼价是否尤为实惠?”
作为一只混迹于人魔两界的猫妖,她自是知晓这话背后的含义。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摇头是因为她不知市价如何,点头是因为鱼是她亲自去河里抓的,分文不花,也算得上实惠?虽然东方玉泽每日都给足银钱,但全被她好好收了起来。
她斟酌片刻,半真半假道:“我父母和舅舅都是渔夫,所以我只会煮鱼。”东方玉泽笑而不语,随后点了点头。她也不清楚自己下回能做出什么来,所以又将话题引向别处:“听说过两日追月楼要表演新节目呢……”
第二日,东方玉泽回来时,饭桌上已摆好饭菜,小白却不见踪影。他先回房卸下背上的青剑,又去院子里舀水净面,刚在桌边坐下,便瞥见压在碗底的小纸条,“恩人,这几日我要出门找活计,身上银钱足够,无须为我担忧”。纸条上的痕迹,与其说是字,倒不如说是几滴墨水滴在白纸上又被一阵狂风吹过留下的痕迹。饭桌间猛然安静下来,他竟有一丝不适应的感觉。
怪不得东方玉泽会生出寂寥之感,因为小白借住的第二日便逐渐暴露出话痨属性,从哪家店铺的包子皮薄馅多到哪条街上的流浪猫狗比较凶恶,她都能演绎得绘声绘色,像清晨窗边的小云雀,东方玉泽一度认为她应该去顶街位那位说书老先生的班儿。其实这些内容都是小白在茶馆当值时听客人聊的,她又忍不住回来跟东方玉泽分享。虽然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她一个人在讲,他在旁边偶尔附和两下,她却依然乐此不疲。
没回云霞巷的三天里,小白独自赶往郊外。两天的时间里,她向小狐妖学习了炖鸡,向老山羊请教了蒸馒头,又去拜访了蛇精和虎妖,真真忙碌又充实。
为检验两日的学习成果,第三日天刚蒙蒙亮,小白号召来四位小妖作为自己的试菜官。“鸡肉好像不够鲜嫩”、“咸味儿不够足”、“红烧肉的色泽不够红亮”、“馒头的质地不够松软”……如此这般一整天下来,试菜的,烧菜的,均疲惫不堪。
“老大,买现成的多省事儿啊”,撑到不行只能仰躺地面的一名小妖道。
小白心道,洗衣清扫有洗衣兽和扫帚精,做饭须得自己亲自来,才算得上报恩嘛。
扫了眼那几只不堪重负的肚子,小白宣布道:“明日再来”,引得哀叫声一片,小白只当没听到。
经过这段时间的奔波,东方玉泽心里已有了决断。这日他回来得比以往要早。刚进院门,就听到厨房的动静。
“老实点儿,要不然我把你全家都抓来炖汤”,厨房里,小白正在和一只捆着脚的母鸡较量。东方玉泽进来时,她正右手持刀,左手摁鸡,一副架势很足却无从下手的样子。
小白没想到卖鸡的不管杀鸡,杀鱼她倒是熟练得很。东方玉泽先是扫了一圈如台风过境的厨房,而后视线落到小白犹豫的双手上,淡定开口道:“要帮忙吗?”他怕再不出手,他家厨房就要报废。
两人合力杀了鸡,拔了毛,去了内脏,余下的内容都是小白学过的,很快一盆小鸡炖蘑菇上桌,配着一屉白馒头。
饭毕,小白告诉东方玉泽自己已找到一份茶馆的活计,包午饭,干满半年后包住宿。东方玉泽向她道喜,并表示她可以继续住在这里,因为他出发在即,况前途生死未卜,如若他的房子仍能给人庇护,也算一桩善事。
杀鸡事件后,虽然饭间仍是小白的话更多,但她明显觉察到东方玉泽身上的疏离客气已减淡七八分。小白心道,果然美食的魅力无人能挡,之后的晚饭更是变着花样。
几日后的下午,小白走出茶馆侧门,这次她回的不是云霞巷,而是远离街市的青山岭。
“婆婆,我的隐妖术快要到期了,我来找您加固下”,小白对着院子里的白发老人道。
没错,这老人便是狐狸婆婆,因为当年魔界的内部动乱,众叛亲离,身受重伤时遇见小白。那时小白还是一只猫,在河边看见一只遍体鳞伤的狐狸时,联想起自己,便每日悉心照料。不料,狐狸一天忽然化身人形,从此将她带在身边,又一年,狐狸婆婆法力恢复大半后,她也化了形。再后来,他们的队伍越来越壮大。
隐妖术,是一种很厉害的障眼法,可瞒妖可欺神,何况身为凡人的捉妖师。起初是总有一些无良捉妖师,不分青红皂白,不辨好坏,为换取酬劳逢妖便捉。也有一些爱慕人类的妖怪,需隐瞒身份,继续与人交往,逐渐练得此术。然而,凡事有利有弊,此法虽妙,却损被施者的修为。
狐狸婆婆听毕斜她一眼,小白亲昵伏在老人膝前乖顺道:“我知道婆婆担心我,没事儿的,要不是他救了我一命,我也不会遇到您。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您是我的大福星。损失部分修为不算什么,何况这么些年我也算勤加修炼呀!”
“嘶”,立时头上挨了一个爆栗,她的心里却是甜的,因为她知道婆婆是担心她而已。
“小白,婆婆有事儿与你商量”,她很少见狐狸婆婆这么郑重其事过。
事情确实不简单。三界大战在即,她也早有耳闻。只是她一届小妖,不曾想过此事与她有何关联。狐狸婆婆一番话后,她方知晓,原是那魔君冷魄也一样在四处招兵买马,号召千年精怪,与其共同作战。然而,狐狸婆婆和几位千年老妖早看不惯冷魄的恶贯满盈,也不想打破而今的静谧,于是便商议着离开。
要搁从前,肯定是狐狸婆婆在哪儿,她便去哪儿,而如今,她有些徘徊犹豫不定。
不容她再考虑,当天晚上回家时,东方玉泽却迟迟没归家,第二日一打听,原来东方玉泽一众捉妖师已启程奔赴,狐狸婆婆果然猜的没错。
小白在茶馆里听过一句话,“文死谏,武死战”,想来捉妖师们也有类似的情怀?
东方玉泽,一路翻山越岭,终于在半个月后抵达战场。彼时,大战正酣,硝烟弥漫,鬼哭狼嚎,血肉齐飞,未歇片刻他便飞身入战。
酣战五日,东方玉泽已遍体鳞伤,精疲力尽,术法耗尽,凡胎肉体能坚持到今日已达上限。
都怪冷魄,他竟然秘密炼制出一批数量庞大且极难缠的精怪—缠尸,无魂无魄,极难消灭,堪称战斗机器。
眼看他快被几只缠尸覆身,眼前一道白光闪现,一名少女手持白凌挡在他的身前与缠尸打斗起来。
“小白?”东方玉泽不知是看清来人时惊讶多一点,还是死里逃生的庆幸多一点。然而,容不得他多思,又一批凶悍的狼妖出现在四周。
几番缠斗间,两人节节败退,危难之际,小白一个飞身为东方玉泽挡住了狼妖的撕咬,重重摔落在石头上。东方玉泽立即上前,使出最后的法力,化出一道结界。
小白此刻浑身是血,虚弱地躺在东方玉泽的怀里:“恩人,你可记得五年前你救的那只白猫。”
东方玉泽瞬间想起那只捉鱼的白猫:“记得。”
“后来,我一直在河边等你,想着总有一天你会重返故地。狐狸婆婆说,两座山遇不到,两个人总能遇到。没想到真的又让我碰到了你”。
眼看结界就快要被狼妖冲破,瞬息间,小白体内的内丹顷刻间没入东方玉泽的体内。看穿东方玉泽的意图,小白阻止道:“送给你便是你的,即使再吐出来也会是颗废丹”。东方玉泽曾经听说过不少捉妖师利用感情哄骗妖怪送丹,如果是妖怪心甘情愿送出去的内丹,那这颗内丹便是相当于重新认定新主人,无法再回到原主人体内。
东方玉泽将化为猫形的小白藏在石头缝里。结界被冲破后,他不知道自己又坚持了几日,弥留之际看到小猫仍蜷在石头缝里。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再次醒来时,他已置身天宫。原来东方玉泽因在昆仑山一战英勇无畏,杀敌无数,飞升成神,和其他十一人一并成为天庭新晋的十二武神之一,这番结果倒是他没想到的。只有胸腔内不时跳动的内丹提醒他小白的出现并非一场大梦。
东方玉泽,虽身为天庭武神,但他一贯来去自如。成为武神不满一年时,就跟上级打了个报告,开启游历凡间四海。
伍
白朱上回失眠的原因是妖月谷的妖医们均表示对她的“天资愚钝”无能为力。起初,白朱也心存希望,然而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戳破她的希望泡泡,最终只余下虚无。
那是白朱第一次失眠。她想到白天里天边的白云,水里的红日,黑夜里树梢的银月,疏朗的明星,家里温柔的阿爹,严厉的娘亲,以及家外慈祥的狐狸婆婆。
除却阿爹和娘亲,狐狸婆婆是对她最好的人。小时候,每回由于顽皮被白母惩罚时,狐狸婆婆都会悄么给她塞各样小零嘴儿,仿佛瞒着儿子媳妇偷偷宠爱孙女的亲祖母。
拜东方玉泽为师的第三天深夜,白朱蜷在窝里,浑身酸痛,心道:“全都是错觉,师父虽然外表温柔,但内里确是厉害的。他可是武神,武神意味着什么,杀伐决断,冷血无情,足智多谋(诡计多端)。不然怎么能和敌人拼杀呢?”
“小白,小白”,师父在叫她。其实她很矛盾,她内心里希望这次拜师后能洗刷笑柄的屈辱,同时她又对师父日日逼着她练功打坐,生出一种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的怨怼,可谓是一边修炼,一边搞事,奈何东方玉泽完全不把她这点儿小猫龇牙的作为放在眼里,依旧高标准严要求。
“小白,今晚吃水煮鱼”,什么,水煮鱼,两只猫耳朵一下立起,一双圆眼睛也倏地流光溢彩,复又努力压抑下去,昂着头哼了一声,心道:“你的烹鱼技艺我不一定认可呢”,尾巴却控制不住要翘起来。殊不知她这一系列小动作被东方玉泽尽收眼底,心里笑出声来,面上却仍八风不动。
当鱼肉的香气传至鼻尖,白朱也就挣扎两秒,就屈从了本能。大快朵颐后,四肢百骸的疲倦酸痛顿时烟消云散。美食计,这位武神师父有两把刷子嘛!
习惯真是一种可敬又可怕的力量,她已经能够跟上东方玉泽的教授进度。
这日,白朱正在林间飞跃穿梭时,白父和白母上了山,一月未见,甚是想念。
两人立在一旁,都看得呆住。眼前是一只白猫在竹竿顶端随风飘摇,倏尔,纵身一跃,落至另一竹竿,未及停当,又跃至其他竹竿,如此这般,反复十几次。
“阿朱”,听及娘亲的呼唤,她立即一个飞扑。白母搂着她兴奋不已,连连夸赞,原来她自认为不值一提的进步,却能给他们如此触动。
东方玉泽与白父白母三人顺势于石桌旁寒暄不已。她假装不经意,实则竖起的耳朵却早将她出卖个干净。要是师父敢向她的阿爹和娘亲告状,他半月前新栽的海棠苗今晚就遭殃。
东方玉泽当然没有告状,拜师第二日白朱就碎了他的茶壶,第三天折了他的杜鹃花,第四天咬了他的手臂,第五天撕了他的古籍……堪堪十日后才消停。
两人临行前,白朱更是炫耀般地展示了自己学艺的成果。她身轻如燕羽,飞岩走青壁,踏地了无痕,隔水捉肥鱼……均不在话下,末了一脸得意地昂着小脑袋求表扬。
时光鼓着翅膀飞逝,转眼间,北风呼啸,白雪纷飞。
窗外啸着呼呼的北风,白朱裹紧身上的小被子,趴在窗边看落在窗檐前躲雪的小鹧鸪,往日她必定要去捉弄一番的,今日却神思恍恍,懒懒恹恹。师父已离开妖月谷七天,原是去参加天庭半年一次的例会。
会议末了,东方玉泽在议事厅门前被百花仙子拦住:“玉泽上仙,这是给你的”说话间便递来两只酒坛子,“其他神官都已经收到过,因为你总不在天宫,这才得了机会予你。仙官百家们都称味道不错,且眼下凡间正值凛冬,刚好可偶作暖身之用。”
百花仙子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东方玉泽自然不好推辞:“那在下就多谢仙子美意”。百花仙子目送自己的心上人消失在长廊尽头,方才转身回宫。
回竹屋时,白朱还未歇息,看见来人,一个飞扑,已稳稳当当地落在东方玉泽的臂弯里,一双大眼睛瞅着他,仿佛在说:“师父,你终于回来啦,你知道我尤其想念你吗?”半年的悉心教导,自是将师父和徒弟的关系拉近不少。
白朱表示自己尚未用过晚饭,刚好他也有心炒菜配酒。未料及他不过回屋炒了两盘下酒菜的功夫,再一出来,他这只猫徒弟正抱着酒坛躺倒在地,已然一只不知今夕何夕的醉猫。
将醉猫安顿好后,东方玉泽坐在屋内独饮至深夜。
翌日,不知是酒裂,抑或晚睡,东方玉泽脑袋昏沉,脚步虚乏,他缓慢踱步至门前,却被眼前的景象瞬间惊醒,而胸腔的内丹和心脏一齐躁动不已。
冰雪琉璃世界里,一名白衣少女正端坐在石桌前侍弄手中的红梅,眼角眉梢尽是掩不住的开心,而眼尾那处朱红半月状胎记透露出少女的身份。
“小白?”五分震惊,三分犹疑,二分惊喜。“师父,你醒啦”,白朱放在手里的红梅,一溜烟儿跑来,站定在东方玉泽跟前。
“我终于修炼成形了,我要立马下山给阿爹娘亲一个惊喜。师父既醒,我就暂时离开了。我要好好……”她话里每个字都带着笑,到最后全部汇聚成一串,扑簌簌落进东方玉泽的耳朵里,像在挠痒痒,很有感染力。
半晌东方玉泽方缓缓回道:“好,你先去向你父母报个喜”,末了又加一句,“刚好春节在即,在家里过完春节再来”,“好呢,师父也保重”。待白朱的身影消失于视线后,他又撒了半天癔症……
陆
东方玉泽笃定白朱是小白转世,胸腔内丹的躁动是一种再遇故主的兴奋。
东方玉泽重返天宫的第一时间就去了百花宫,花团锦簇的宫殿大门昭示着主人的身份。宫门守卫已去通传,百花仙子却亲自迎了出来:“玉泽上仙,快请进。”
既然要找的人已在眼前,却没有进去的必要,“不了”,他装作没看见百花仙子一闪而过的落寞,“感谢仙子的盛情,我今天是有要事请教司徒神官。路过时突然想起前几日你送我的百花酿,味道确实醇厚绵长,一时兴起想跟你请教请教酿造之法,日后不必再烦忧仙子。”
百花仙子迟疑片刻,终是坦白道:“其实上仙那两坛是我五百年前飞升前从凡间带上来的,之后便一直埋在天后的花园里,数百年间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因为上仙一直游历凡间,我希望这两坛百花酿可以助你提升修为……”
言语间东方玉泽心里便有了答案,果然是因为那坛百花酿。东方玉泽并非不清楚这位与自己同一时间飞升天宫的同僚的心思,往日里他只是避,今日却必须亮明态度才不致继续耽误人家。略微沉思后,他斟酌措辞道:“多谢仙子的盛意,仙子善良贴心,日后定能觅得佳婿,那时在下必定奉上一份大礼恭贺仙子”,话毕立即转身离开,独留憋了一肚子话和碎了一地芳心的百花仙子愣在宫殿门前。
司徒神官是天宫内部专司三界生灵轮回的神官,而五百年前冷魄采取非常之法造出的缠尸并不包括在内,以致险些酿成大祸,后来更是严加查探记录各路生灵的来往与去处。
“妖月谷猫妖白家的白朱,是不是五百年前的猫妖小白”,东方玉泽开门见山,怕对方需要时间回想,他又补充道,“白朱是不是我体内妖精内丹的原主人?”
“玉泽上仙,请随我来”,司徒神官听毕就想起了这回事儿,他将人引至茶室,以示细谈之意。
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五百年前三界大战结束后,战场一片狼藉。神界人员清理战场时,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东方玉泽。天宫医官为其治伤时,发现一颗妖精来源的内丹,而也正是因为这颗内丹,保住了东方玉泽最后一丝生机。
他们也曾追寻过这颗内丹的来源,却始终未果。直到三百年前,妖月谷内出现了与这颗内丹气息一致的生灵。
经过查探,原来是一只猫妖,而通过猫妖的半月封印他们又追寻到一只千年狐狸。原来,狐狸婆婆不忍白父白母的孩子总是夭折,于是又一个夭折的孩子出生前,狐狸婆婆便将一直养在玉瓶内小白的魂魄附在了即将出世的孩子身上,而白父白母的孩子总是夭折这回事儿恐怕与他们之前修歪邪之道相关。加封印是为了封闭小白前世的记忆,以白朱的身份生活下去。可能恰恰由于封印法术白朱迟迟难以化形,只是未料及误打误撞,被一坛灵气充盈的百花酿催化成形……
或许刚化形,白朱还保留着猫形时与东方玉泽相处的小习惯,她挽着东方玉泽的胳膊道:“师父,你终于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怕是一只废猫了”,二分委屈,三分埋怨,五分嗔怪。
整个春节里,阿爹和娘亲带着她恨不得访遍妖月谷,连深居简出的狐狸婆婆都要去打扰一番。坦白来说,一开始她是带着点儿炫耀的心思展示自己的,可后面就全是毫无感情地被迫营业,累得她登时希望化为原形。
“化形前我是笑柄,化形后我是表演艺术家……”这副话痨的模样倒是和从前如出一撤。
又几日后,东方玉泽捏了个法诀,只眨眼功夫,两人便现身于繁华大街上。今日正是人间的元夕节,他们此刻正处在妖月谷属国大望国国都最繁华的宁安街上。
大街上灯火通明,头顶上是各式各样的火红灯笼,一伸手就能从里面拽出灯谜。仿佛整个都城的居民都涌到这条街上,两步撞到皮孩儿,三步碰到娇娘,五步蹭到青年,东方玉泽将白朱一揽,挡着护着,一路前行。
“啊,我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红豆啊”,“这不是普通的红豆,是王维诗里的红豆……”这方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夫人,这只珠钗好生适合你”,“那我与珠钗孰美……”那方是举案齐眉,伉俪情深。
“姐姐,我们回去时也给阿娘捎上这家的点心吧”,“还有先前那家的也要……”还有一方是母慈子孝,姐弟情深。
倏而,头顶一颗烟花绽放,照亮彼此。狐狸婆婆的选择也是他的选择。
自元夕节后,东方玉泽消失了,未留下任何只言片语,而且整整三百年都没再现身过。
白父白母安慰孩子道,这位玉泽上仙本就逍遥自在,在凡间游历数百年,从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带上半年,恐是因为有负师恩,才在妖月谷待的时间长些。况她已化成人形,东方玉泽自是完成两人所托,安心离开了。话是如此,然而白朱心里却一直惦念她这位半路师父……
又二百年,两人却重逢在天帝的寿宴上。彼时,白朱已是天庭的司猫神官,而东方玉泽也从四海游历中回归天庭。
白朱心道,他们是昔日的恩人与报恩者,是师傅与徒弟,如今确是同僚。
白朱飞升后封印也在顷刻间解除,前尘往事尽涌心头。她只是不明白,为何他知晓她的身份后还要再离开。有时,守株待兔虽愚笨,却也最为稳妥,这不,终于让她等到了这一天。
当年,她想既然东方玉泽不愿意主动找她,那她就竭力去接近他!
她含眉轻笑,缓步走到东方玉泽身边,似乎很满意对方的反应:“好久不见啊,我该称呼你恩人呢,师父呢,还是同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