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男草》

第十四章

上一章 第十三章

(十四)

很快,车便来到了交警大队。儿子下车,为母亲打开车门,在门外等着。可坐在车里的母亲一直在哭泣着,任凭儿子在那儿怎么叫喊着她、催促着她,她都始终没有半点挪动的意思。儿子无奈,只得又重新钻回车里,坐在母亲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摩挲、拍打着。把头凑在母亲耳边,低声地催促着她,安慰着她。

“妈——,我们先下车吧——,一会儿耽误了叔叔的工作——,我们先下去,先下去——,啊——。”

她怎会不知道这些道理,不是自己不想从车里下来,想赖在车上,耽误别人。实在是这两只腿,这干瘦、僵硬、没有知觉如两根木头般的腿;这酸痛不堪、使不上力气的瘦小双臂;这弯曲、定形的脊背,耷拉的双肩;所有的这一切,这似有若无的肉体。她早已经不能够操控它们了,它们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想走,想离开在软绵绵的座垫,离开这温暖、有爱的庞大胸膛。可全身就如在冰窖里冻上一般,全由不得她随意调度。一番艰难地挣扎,终于从她的口中——这唯一最容易连接、收回的器官中——拼凑出了短小、吝啬的两个字,

“扶——我——。”

在儿子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挪动到座椅边缘,车门门框边,一只脚的脚尖已经微微触碰到了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坚实、宽广的大地,并没有给予她任何神奇的力量——没有,什么都没有!——反倒是让她又再次畏缩起来,她踟蹰、犹豫、恐慌、逡巡着,那一只脚悬着,身子也僵硬、定格在原处。此时,近在咫尺的地面,那被无数人赞颂的广袤无垠的大地母亲。在她看来,并不是静止不动,厚重沉稳的。它在晃动,它在不停地摇动,上下起伏,旋转。它像海面一样,那样的薄,那样的柔软易陷;它在翻滚,它在涌动;它神秘,可怕,令人恐慌。她害怕,害怕一旦离开座椅,离开这个大家伙。一瞬间,面前这个和自己亲近了几十年的亲人,养育自己,守护自己,爱护着自己的大地母亲;会突然露出凶恶的面孔,对着自己吼叫、恐吓,伸出它隐藏在地底最深处的魔爪,细长、黝黑、带有鲜血般的暗红,抓扯、挥舞着,张开它那恶臭、恶心、恐怖,流淌着黏糊糊、稠密唾沫、口水的血盆大口。呼号着,大笑着,抖动着,将自己拉入它的黑暗领地,落入那呼着热气的大嘴,一口吞下。

恐慌、抽泣、惊恐、呆滞,来回不断地撕扯着灵魂,鞭打着肉体。什么……,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股突如其来的稚嫩、幼小、充满生机力量的暖意透过肩膀传递而来。回来吧——,回来了——!还有一个天使守护着你,照耀着你;他是你的天使,只属于你,也只陪伴着你。

母子俩一下车,面前就是熟悉的那辆车,颜色、外形都分毫不差,还有那准确无误的黄色车牌,上面弯弯曲曲、凹凸有致的数字和字母,都和记忆深处的模样惊人的吻合。几个交警正在那儿和一个男人交谈着什么。

身后的出租车缓慢地启动、开动了,平缓默然的朝前驶离。转了一个弯,便再也寻不见任何的踪迹。小儿媳两腿发软,没有半点力气,只能靠在儿子身上,由儿子支撑着自己。抬头一望见,目光便直直地盯着它看,又哇哇的大哭起来。儿子已经没有再试图去安慰母亲,他也只是愣愣地同母亲一样,呆呆地凝视着,脑袋里像是被挖空了所有,只剩下没有重量,虚无不可寻的一团空气;不可察觉的空白,不可知的虚空……

缓慢蹒跚,艰难地走上前去,熟悉庞大的钢铁身形慢慢地在眼前舒展开来,一点一点完整——车尾、货箱、铁栏……;仅仅只有大概七米长的货车,就这样短短的几米,却似乎比十万八千里还更加漫长;这平坦的水泥路面,竟比翻山越岭、漂洋过海都还要艰辛、困难。思维已经混乱,认知早已模糊,只是盲目、苍白的走着,行进着;也感觉不出有什么漫长,困难、艰辛又是些什么东西?

后面的一切都是原样,都完好无损;可再一往前,一切又都变了,变得陌生而狰狞。巨大的落差和差异,顿时之间迸裂出无尽的伤痛。前一秒都还是绿树环绕、鸟叫蜂鸣、充满活力的伊甸园;猛的一下,毫无征兆的侵袭而来。狂风四作,电闪雷鸣,所有的一切都死亡了,全都沉寂了,那是魔鬼和罪恶的聚集地,那是充满吼叫和死亡的熔岩地狱。黑暗,灰烬,残渣,漂浮游荡着的碎屑……

货车的车头已经严重变形、被压缩、扭曲,看着它现在的模样,根本无法想象与回忆出它原本最初、最完好的模样。没有了任何的机械美感可言,电线、钢铁、塑料,全都赤裸裸,杂乱地呈现出来。尤其是左边驾驶位,更是被挤压成一团。真是难以想象,如此厚重、稳固的钢铁,怎么就如一张薄弱、细软的白纸一般,被轻而易举的揉捏成了一团?车内,座椅上,满是红彤彤浸湿、凝固的血液;又不是红得刺眼,也不是绯红;是一种黑红,混合着灰尘、污渍之后给人一种病态的暗红。正是缺少了新鲜干净血液的那种固有的鲜艳、明亮,它也就失去了一种直观的希望和活力;呈现出的灰暗、混合与杂乱,铺面而来的是由恐怖、绝望、死亡,那最深最痛彻的消逝、灭亡感,所共同搭建、堆砌而成的一派萧索、冷淡的景象。尽管不明显,但却最吸人视线,让其无法摆脱,牢牢禁锢。它没有任何行动,没有任何响声,就那样静静地——或许是死去后的躯体,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儿;零零散散,数量众多,霸道地抢占了整个小小的驾驶室。但正是在这样一份静止、寂静中,反倒觉得总是有着什么?在眼角眉梢间,飘渺狂乱地来回跳跃、舞动;在耳边背后,喃喃低语着,哀怨凄婉的嚎叫、哭诉着;在跳动的心脏里,拍打、挥砍着,胡作非为的伤害着,肆意妄为的折磨着;它在得意的狂笑,满足与喜悦,手舞足蹈,分外亢奋。而遭受者却无法抵抗,不能离开;这些都是她们自己寻求的,是她们自己创造的它们。它们就如同自己的孩子,纵使顽劣、凶残;也只能忍受着,任由其疯狂的啮噬着,抓扯着,吞噬着。

此时,所剩无几的灵魂残渣,细碎、毫无起眼地在这副空荡的躯壳里游荡着,搜寻着。本以为,一场灾难、一场风暴已然过去;接下里便是风平浪静,就可停歇、休整一番,重新拾回生的活力和信心。可谁能料到,那仅仅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一阵虚张声势的狂风,那彻底毁灭前的一声吼叫,那坠落万丈深渊前的一下颤抖。还要继续着,正蓄势待发着,猛然地、毫无防备地又将更加凶猛地席卷而来。来了……,来了——。

在车头前,一张白布,遮盖着什么。如果刚才货车车头的暗淡和毁坏足够造成强大的绝望,那这会儿突然的干净整洁,雪白得没有一丝杂质,则又陡增了另外一种莫名、奇怪、对立的苍白和空洞。白色,白色——,这个平时多么素净、淡雅、优雅的颜色,多么讨喜,让人内心安宁、平静;然而此刻,这些固有的认知,根本就不复存在,甚至不由得心生怀疑,这种美好是否真实出现过;逝去了,全都一溜烟儿跑掉了。新的生物正在生长,在空出来的温床中,肆无忌惮地快速繁衍、扩散着。烦躁夺去了素净,恐慌代替了淡雅,狂乱驱赶走了弱不禁风的优雅。宁静平和的尘埃里,疯狂的外来入侵者,叫嚣着,抖动着,吵闹着。从那白色当中,不断地、强烈地释放着令人厌恶的气息,四处弥漫着窒息的死亡与终结的味道;从四面八方急冲冲地涌动着,从那苍穹向下,紧密而厚重的下沉着。压缩,束缚,挤压——。

小儿媳一看见这些,刚刚平复些许的情绪,又再次失控——她没有任何办法,她自己也控制不住;现在,自己只是一副傀儡,不仅仅只是肉体;连那最为智慧与坚强的思维,也沦为了奴隶。身体遭受着酸痛与疲软,皮肤、肌肉、骨头,在伤痛的涂抹下,也已变得渐渐模糊起来;精神则更为悲惨的被一股神秘力量裹挟着、囚禁着,关在一个潮湿阴暗、充满叫喊与折磨的钢铁牢笼里。除了恐惧就是伤心,除了伤心则是痛苦,除了痛苦便是绝望。一遍遍地不断重复着,胡乱地交叉着,替换着,叠加着。

哭喊着走到那白布面前,双腿跪下来,嘴里忙喊着什么,却一句也不曾听清。这些行为与动作,完全不是她自己所愿意的。她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不想去做。只是,只是——,静静地躺在这个暂且可以称为自己的身体里,没有意识,没有想法的默默承受着,观望着眼前呈现出的一景一色,一举一动。她缓慢艰难地伸出打着颤,无力软榻的手臂,又颤抖着、卯足了劲儿,缓缓拉开白布一角。看着——,血肉模糊、鲜红瘆人,像是一堆被拍碎、打烂的新鲜西红柿,随意且胡乱地被聚集在一起。早已不能辨识出,眼前的这一堆残渣,是和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亲人。才凝视、盯着瞟了一眼,短短的一瞬间。立刻,干瘪的胃囊一阵剧烈地翻滚,涌动;食物从胃底部翻涌着直往上冒,穿过食道,越过喉咙,跳跃出来。她只能来得及微微起了一点身子,将头往后扭过去,便任凭它们摊开、溅落在自己的周围。一次不够,又是一次,接着再来了一次。最后又干呕了几下,没再吐什么出来了;或是,胃里保留着的食物,已经全都抽空、所剩无几。损失了不少东西,可也还不错,至少换来了一阵短暂的身体上,这个躯干上的舒畅。顿时觉得,轻松不少,释放了许多,似乎心中那些并不以实际物质形式存在的难受、苦闷,种种无法言说,却又实实在在能够感受到的一系列折磨人的感受,也都一同倾泻了部分出来。

放下白布,想用力地撕扯、叫喊、抓住些什么,但嗓子已经哑了,全身也完全没有任何力气。只是一阵沙哑、破碎的“啊……,啊——,呜呜~。”这种不成调、不响亮明显的哭喊声,比之前那聒噪、洪亮、声嘶力竭的叫喊,更加让人痛苦不迭。听着那从喉咙里嘶哑出的尖锐、模糊的声响,断断续续地出现,艰难压抑地传出来,都能情不自禁且准确地感受到一种切身实际的挣扎和绝望;这声音似有若无,在听觉和视觉的双重作用下,神经不断地遭受着它的鞭打,胸口像是被一双强大有力的大手,死死的按压住,呼吸困难,艰难喘息。直捣听的人内心,难受、堵塞,整个身体,就如被厚实的水泥裹住一般,被封闭着。

几个警官注意到了他们娘俩,不用过多的确认,早已知晓。看着痛苦的小儿媳,他们没有一丝触动和感觉。他们早就有了盔甲和武器,任何的绝望、悲惨、失落、难受的情绪,都进入不了他们的心底,也根本不可能折磨它们,那套无形、致密的铠甲,完完全全、滴水不漏地保护着他们;过多泛滥出的散布着的那些负面情绪,则被他们用武器,铁面无私不带有一丝怜悯地击碎、斩断、消灭得干干净净。他们应该是习惯了吧!千万次的捶打和磨练,早就将他们这副血肉之躯,这普通的凡胎肉体,这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平常普通人,打造成了一个个冰冷严肃、不苟言笑,木讷刻板的钢铁木头人。手掌皮肤粗糙,脚底结满老茧,一颗跳动鲜活的心脏,也被淬炼、灌注上了一层无坚不摧的坚硬保护套;就连那细小的一根根错综复杂的毛细血管,它原本脆弱、柔软、轻易损坏的外壁,都演变为了钢铁;在血管里流动的血液,那数量众多的血红蛋白,碰在钢铁血管壁上,都会发出“铛铛”的声音。或许,真的当一个人经历过多次的悲痛绝望之后,相同的事物不断地、反复地、重复地来到。当再有任何悲痛袭来,心底也不会起任何波澜了吧!他们并不无情冷漠,恰恰,他们才是最值得可怜的人。他们并不想成为那样,变得那样的冷血、漠然,让人们心生厌恶和嫌弃,遭受斥骂和指责。不,他们是不愿意的。他们是被动的,他们没有选择,他们是——被——塑造的!他们——,才是,受害者——。

在交警的一番叙述中,小孙子的脑海里闪现着父亲出事的画面:他用力踩着刹车,竭力控制着方向。可是,在高速公路上,大货车的车速已经达到了八九十码。并且,在货箱里,还装有十几吨的货物,这样就还得加上一个强大的惯性力,情况之危机,可想而知。硬生生的撞上前面吧,一看又是一辆高档轿车。往右变道吧,也来不及,况且后面的轿车是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如果贸然变道,稍有不慎,只会造成更严重的连环车祸,到时候损失与伤亡将会成倍的增长,后果也将无法想象。

因此,多年的驾驶经验告诉他,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利用旁边的隔离带。但由于一时的紧张,加之速度太快,切入的角度又过大,他打的方向太猛。整个货车,直接撞向了隔离带的防护栏上。车倒是很快就停下来了,但突然急停的车头,与带有强大惯性力的高速货箱,如一个压缩机一般,将他挤压在中间。

最后一刻,碰撞的时间——那短暂的一两秒——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其他人看来是瞬息之间,对他来说,也是如此;毫无防备,没有特别之处。画面没有暂停,没有如电影镜头般的缓慢、一帧帧流逝,没有给他任何思考、回望、反思的机会。就是如此的简单粗暴,甚至于觉得,太过于平淡无奇。许多人都说,人在将死的那一刻,会在脑海中快速回闪着自己的这一生的过往——父亲、妻子、儿子——老父亲的话依旧在耳畔响动,那熟悉的苍老哀怨的口气,他那花白稀疏的软榻头发、耷拉松弛的皮肤,他的那双浮肿黯淡的布满斑点的眼眶里,浮动闪烁着的泪花,还有那搅动心底、抽动灵魂的沉重叹息声;它们,全都一一重新出现,愧疚与失落涌上心头。妻子和儿子的脸,不由得浮在眼前——妻子叫喊着冲人理论的尖叫刺耳的嗓音;她那咄咄逼人、强势霸道的瘦弱娇小的女人身躯;她那因长期劳累之后,身体疲倦疼痛的呻吟、抱怨声,那皱缩痛苦的面容;她那柔情、充满爱意的关怀与疼爱的轻声叮嘱的话语,从那嘴唇里轻轻吐出的柔和气息,均匀、平缓的打在脸上。它们,又瞬间占据了整个记忆和思维。还有儿子,对,儿子——这个可爱的小生命,生机勃勃的个体。脑中是否回荡起了那一切——紧紧握住大叫着、喊着的妻子的手,第一眼看到,那布满血丝、黏糊糊、紧闭双眼、哇哇大哭的婴儿;无数个夜里,挣扎着起床,给孩子换尿布、喂奶粉,又看着孩子静静睡去后的温馨与幸福感;儿子那第一声的“爸爸”、第一次的爬行、第一次的走动、第一次东倒西歪、踉踉跄跄的奔跑;那忙里偷闲,挤出来听着儿子兴致勃勃地谈论学校里发生的一切;每一次出门,站在门口的儿子的那一声“爸——,注意安全”,此刻都一股脑儿的、分毫不差的播放着。每一个画面,是那么温馨,却在无声之中,又是慢慢地增加着一份绝望与折磨,一阵阵的遗憾和悲痛的无助感刺痛着心脏。肉体被瓦解了,支离破碎;灵魂也同样不可幸免,被捶打、砍剁成一堆细小的粉末。

死神左手执着它那细长、恐怖,搭在肩头的宽大镰刀的刀柄处;右手随意的抓起一撮捣得细碎的粉末,丑陋、邪恶的脸庞上,露出阴险、满足的奸笑。伸出手去,慢慢打开,掌心朝上,让那粉末轻缓地划过指缝,让它的同伴——无情、凶蛮的狂风——吹动着,将其打乱在空中,带入那奔流着、翻滚着、四溅着的时间的激流之中。在那湍急的河流里,一个个细小的微粒,被完全分散、打乱,有的沉入河底,卡在石缝间,有的随着跳动的水花,一同驶向时间的边缘,永恒的汪洋大海。不可能了,所有的微粒根本不能够寻找到彼此了。噢——,它们逝去了——。是的,它们,迷失了——。

“砰——!”——干脆而响亮,丝毫不拖泥带水,毫不矫揉造作——一切就都消失了,一切也都安静了!

“根据我们目前初步的判断——,”一位警官走上前来,对着他认为还算清醒的(至少从表面看来是如此的)小孙子说道。

小孙子这才从迷茫与呆滞中被警官的话语给拉了回来,如梦初醒般,“啊——!”了一声。

那位警官没有理会,继续说,像是在走一个程序,敷衍了事,

“这次事故的原由我们调查清楚了,是货车司机的全责!他由于疲劳驾驶,加之开车途中接打电话,严重违反了道路交通安全法律法规。鉴于事故人员已故,便不追究其刑事责任。但对前车追尾造成的损失,应当由他的家人,也就是你们来承担。”

说完,警官拿出一个塑料口袋,里层塑料上,沾染着些血迹。里面装着一个手机,小孙子立刻就辨认出了,这是父亲的手机。但警官好像并没有要给他的意思,小孙子主动请求警官,能否让他看看通话记录。警官拒绝了,但看了看拿着的记录单,念出一个对他来讲平常而陌生的名字。可是,对小孙子来讲,那是再熟悉不过了。警官看着小孙子,问:

“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小孙子麻木、机械地点了点头,定睛看着这个血淋淋的手机,眼珠一动不动,微微扯着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冷峻、邪恶的苦笑,若有所思地补上一句,

“当然,他是——我爷爷——!”

一字一字,慢吞吞、清楚地吐出来,却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一种刻意、变态的优雅混杂在里面。这几个字,就像是一个个扔在地上的块状木头,没有过多的弹跳,死板地撞向地面,瞬间就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就连那撞击发出的声音也是沉闷、低哑的。每一个字似乎都被抽去了声调,又好似胡乱地将声调给修改了;语言没有了感情,字词句,也就失去了生机和灵魂。

那警官又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一一做了笔录。始终都是小孙子在和他交谈,小儿媳就一直跪着,趴倒在丈夫身边,哭得早已是天昏地暗,不成人样。这时,又走过来一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来岁。一套干净干练的职业西装,领带系得十分笔直饱满,走过来,先是看了看在地上的小儿媳,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来对着小孙子说:

“哎!您好——,那个这是这场事故的赔偿鉴定单,你来看一下。没什么问题,就请你签个字吧!”保持着一脸微笑,可又觉得此时笑容似乎并不适合这个场合。看着小孙子麻木、呆板、死气沉沉的脸面,身旁不远处又是一幕令人揪心的画面,他觉得,自己应该同他们一样,表现出一副伤痛、难受的模样,以此来表达同情。于是,这张脸上,就显现出一种不多见的矛盾面容。似笑非笑,仿佛又带有着些嘲笑、得意的神色;眉头紧蹙,又像在夸张地凸显着自己同样的哀伤心绪。尴尬至极,丑陋虚伪,奸诈低劣到极致。

“哦——。好——。”同样的语气,同样的表情与神情。小孙子连看也没看一眼,直接签上名字。因为刚才,那位警官已经调取了父亲车上行车记录仪的视频。虽说父亲及时踩刹车减速,但还是将前方的车辆撞上了。不过在视频中,他也注意到,前车在事故发生前和发生时,分别踩了几次刹车。好像并没有要及时躲避,而是等着撞上来。当然,这样的细节,警官们也注意到了。而对于这儿,前车车主的回答是:我听见后面有声响,因为紧张,一时间慌乱了,便不自觉的踩了踩刹车。小孙子没有多想,他也没有精力去想。草草签上名字,便去安慰母亲。

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这一噩耗就传遍了街坊邻里,亲戚朋友们也得知了这一消息,先显出震惊模样,而后听见小儿媳的哭声,又纷纷安慰几句。当然,最先得知消息的,是老头儿和老母亲。

一听到这个消息,老头儿吓得双腿直发软。以前的冷漠和无视,此刻,也显现着应有的悲伤和难过。这泪水,至少表明出了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身份,证明着,他的心里还有对自己儿子的爱;又或许,想借此再来对他们父子血缘关系产生质疑的声音,给予一次最为有力的雄辩。同时,又一边哭着,一边推卸着责任,仍然是一副高高在上,长辈模样地责备着:

“唉——,我那会儿啊——,就让他去学裁缝——,这多好嘛——!又没有危险,还轻松。本来说得好好的——,咳——,这一结了婚,突然不晓得怎么回事,鬼迷心窍的就想起去买了个货车!我就让他卖掉,回来学裁缝,他就是不听。唉——,我这做老子的,说话一点儿也不管用——,连儿子都不听我的了——。唉——,唉——,现在好了吧——,呜呜呜——。”在这哭声中夹杂着些指责声,但指责的声音明显要多于哭声。指责才是主角,而伤心的哭声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只是有这个配角儿在,有这么一种凄凄惨惨的哭声在,更能营造出一种恰当的合乎情理的氛围来。

老母亲呢,也是哭哭啼啼,没有停歇。嘴里还一个劲儿地模模糊糊的嘀咕着,干瘪的嘴唇高高的翘起,如两只蛆虫般的来回蠕动着。

“这些人啊!不晓得一天到晚开车开那么野干什么!”没有人给她讲过事情的来龙去脉,怎样怎样。哦,有人讲过。但她并不懂,也不能理解,于是便一直按照自己的理解,认为是其他车速度过快,导致的车祸。叽叽咕咕、念念叨叨地抱怨、咒骂了好长时间。但凡在路上看见飞驰而过,呼啸着扬起尘土的汽车,她就会停下脚步,望着汽车驶去的方向,那早已不见踪影的地方;然后,满脸怒容,又是一顿啰哩啰嗦地斥责,唠叨;最后,还免不了一阵尖酸地诅咒和嘲弄——“跑那么快,赶去送死啊!总不知道哪天,出事了就对了!”满脸带着幸灾乐祸,满意自得的神色,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一个人——人类——所具有的最为阴险狡诈、丑陋凶恶的阴暗面。然而,时间这个神奇的魔爪,精准无误地操纵着每一个人。伤心了几天,似乎是对这件事的眼泪流光了,一种义务的表演完成了。便又心情大好,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不再整日忧愁、啜泣,咒骂、嘀咕。这件事儿,就此翻篇,忘却在了脑后。果然,这不愧是为“忘忧草”啊!

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蜂拥来到了家中,每个人都阴沉着脸,尽量表现得合乎时宜且恰当得体,声音低沉地送上慰问和问候。整个氛围阴暗沉闷,不过并不显得冷清孤寂,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反倒带来了些许嗡嗡的温热,像那摇曳着、摆动不定的烛光,尽管沉默、孤小,却还是有些温度。大家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说话声刻意地压得很低,轻柔而又舒缓,如一阵阵的耳语。这要是在往常任何的环境里,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听见;可是在这里,在这个场合之中,竟是如此的清晰可辨。回忆着往昔种种,几十年来的事,又统统在不经意间给翻腾了出来。一个个中年男子,挺着圆滚的肚皮,佝偻着脊背,满脸疲倦与愁容的感叹着,变得就和讨人厌的怨妇一般,婆婆妈妈;为生活感到无奈,伤感时间过得太快;为小儿子的事,叹息,悲惋不已。饱经风霜世事的脸上,雕刻着醒目特有的记号标识。继而又以几十年的人生顿悟的口吻,颇为自豪得意的发表一番自我的感悟与体会。看穿了人世,搞懂了生命,最后颓丧地为自己剩下来的岁月做出一个无力的规划——“唉——,我这辈子啊——,也就只有这样了——。混吧——,混完呐——,一把火也就完了——。”叹气,摇头,叹气,摇头,不停地回环往复,回环往复。没有终点……,也寻不到开端。

小儿媳情绪依旧未能缓和过来,拿着丈夫年轻时的照片 ,一个劲儿的看,用手在光滑的照片上抚摸、触碰着,尽管可以触摸到实实在在的相片,却也总是感觉隔着一层芥蒂,盲目、绝望地摸索之中,什么都没能挽留,也没有抓住。图像留下的只是一个空洞的形象,它就在那儿,可你就是找不到它;它既形象生动,同样也是虚无飘渺。她渴望着、幻想着,一方小小柔软照片里的人物,能够在不经意间,神奇地、不被察觉地转动眼珠,颤抖手指,慢慢令人难以置信地从禁锢着他的那片天地里,迈出腿,伸出手。来到她的面前,走进她,充满爱怜地安慰着她,轻声嘀咕着抚慰着她;贴近她,给她一个宽大、结实,温柔无比的拥抱。她多么渴望,张开着双臂等待着,期盼着。然而,照片里人仍然一动不动,眉毛没有任何抽动,眼皮也根本没有眨动,嘴角扯开着,青涩、还稍显稚嫩地微笑着。他就站在那儿,里着自己是那么的近,又是那么的遥不可及。他回不来了,你知道的,他只会在照片里站着、笑着、活着。她再一次的失控,又忍不住地放声大哭。常常几天来,她的全部生命活动,除了沉浸在回忆中,和被回忆激起的痛哭流涕之外,便没有其他了。一直都是哭累了,精神意识迷糊了,不知不觉就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带着眼角的泪水睡去。醒来一想起,意识一清醒,往往是还没睁开眼,都还躺在床上,就抓起被子的一角,捂住嘴巴和脸庞,又哭了起来。

那照片——是唯一可以供她怀念,追忆自己丈夫的东西——是丈夫在和自己还没认识之前,独自在外拍的。照片中的他,才年仅二十岁出头。脸上都还充盈着一股奶气,稚嫩的皮肤,清秀的眉目,透过这一层胶纸,都能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生命鲜活的气息,生机勃勃。这是他留下来唯一一张看得见摸得着的固定图像。自从结婚后,忙于生计,为了一家人的柴米油盐,吃穿用度,孩子的学费,整日操劳奔波。这些繁杂琐事,早就占据了他生活的全部,也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与精力。它们就如同一群无处不在的恶魔、幽灵,夜晚伴着它们的嘀咕与喧闹,全身酸痛、毫无知觉地死亡般的沉沉睡去;一大早,又被它们在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中——震颤着神经,牵扯着耳朵——给吵醒,开始一天的艰辛劳作。夫妻俩忙于生计,儿子忙着应付沉重的学业,一家人,就连一张全家福也从来没有拍过。既是想省点钱,又是没时间,所以只好不屑一顾地甩上一句——那东西,没啥意思!——如果没有这张照片,小儿媳恐怕连这唯一能够有所怀念的东西也将一同逝去。可是谁又知道,谁又能断定?有这张照片,到底是给她留下了一个念想,还是为她带来了一份持久不断的伤痛呢?那没有这张照片,到底又是失去了一份执念,还是也同样切断了一条折磨、捆绑着的绳索呢?

谁知道呢?

老头儿这时候和小女儿坐在一起,哭哭啼啼的说着些话——也无非就是回忆回忆过去,抱怨抱怨自己自己的命苦等等诸如此类——老母亲在另一旁,叽里呱啦,和几个老太太一同,也是一个劲儿的抹着眼泪。众人都是各自聊着各自的,轻言轻语,时不时会从某一堆人中,飘起悠长、绝望、对生活失去希望的一声长叹。配着那悲伤的哀乐,同样的轻柔、催人泪下,使每一个的脸色都极煞白。整个楼房里,全都漂浮着比死亡还要可怕,比地狱还要灰暗,比黑洞还要空洞的氛围。每一个看似还在交谈,还活着的人,都如同一个个由最为深沉的积怨堆砌而成的幽灵。这里并不冷清,但却异常的寒冷彻骨。这里有一股无法解释的吸引力,它会吸走所有的热情、欢乐、喜悦、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就连那炽热火红、飞扬跋扈的太阳,一靠近这里,也会被瞬间扑灭、带走所有的能量、热量,成为比月球阴暗面更为寒冷死寂的一个星体;还有那四处飘荡、游走着的孤魂野鬼,也对这个地方避而远之。一旦靠近,这里的阴暗力量,会毫不留情地将它们震得魂飞魄散。

突然,懒洋洋徜徉在空气中的哀愁,顿时活跃了起来,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大儿子的一声吼,惊了一下。

“嘿——!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要做什么!”并且飞快地冲上前去。

那是中年发福男子特有的嗓音,低沉、富有磁性,粗犷又雄壮,带着点沙哑的意味。洪亮又具有威慑力,震得刚才还在讲话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们,半张开的嘴,都不禁定格在了空中。毫不夸张的说,就算是一只野性十足、凶猛残暴的雄狮,它的一声响彻天际的怒吼,也会比其逊色许多。连这雄狮听到这样的吼叫声,也会吓得耷拉下峭立的尾巴,低下毛发耸立的庞大头颅,盯着地面,甘愿俯首称臣,乖乖顺从。

所有的目光,汇聚为一束无形的聚光灯,齐刷刷地顺着声源聚拢而来。屋子里的人全都盯着,许多人也站了起来,看着小孙子拿着一把不知从何处顺手拿出的铁锹,直冲冲地朝着老头儿去。一些人满头雾水,对眼前的这一幕不明所以,愣愣地、傻傻地、木木地呆在原地,像是被施加了魔法,定住了,只有两只圆鼓鼓的眼珠在不停地晃动着,一一扫视着每一个人。她们试图只用这一双眼睛,来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大儿子、二儿子飞快地冲过去,气势汹汹,身后带起一阵微风。其他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也一齐帮忙,围上前来。眼看着那铁锹将举起,重重砸向老头儿,几个人一个箭步上前。挡地向前挡住,拉地拉胳膊,抱地抱住小孙子。另外一些人,老三,老四和小女儿,则连忙扶起父亲,将他围住,保护起来。

“就是你——!就是你——!你该死——!”小孙子虽人小,但此时发起狠来,真如一只被激怒,以死相搏的狮子,一头野牛,又是抓扯又是咆哮。他的手紧紧握着那铁锹的一端,胡乱地在围在他身边的人群中挥舞着。一只大手,跟着铁锹晃动的轨迹在空中抓挡了几下,看准时机,一把握住。又再一使劲,还算轻松地就将那铁锹夺下,立刻递给旁边的人,叮嘱让其将它放好。手里没了工具的小孙子,只得就地取材,竭尽全力地挣脱着,扳动着,双手握成拳头敲打着,双脚不顾一切地在身旁踢着、踹着。

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嘴里喷吐着唾沫,撕扯着声带玩命地怒吼、咒骂着。一股以死相搏的狠命劲儿从全身周围散发着,和潘普洛纳狂欢节里的公牛有得一拼,或许桑切斯·塔维尔诺牛场编号118的公牛Bocanegra(西班牙语:黑嘴)的气势还要稍逊一筹。这让所有人目瞪口呆,吓得不知所措。幸好,几个中年男人,任凭小孙子怎么拳打脚踢,又是推搡又是唾沫横飞溅在脸上;一会儿脚不知被谁踩得生疼,一会儿头又被猛烈地碰撞了一下,但每一个人都没有谁因为疼痛而撒手,偷偷跑出来,就是死死地按住,抱住。幸好有这样一群人在,不然,此刻完全失去理智的小孙子,还真得把老头儿给四分五裂,撕扯开来。但虽说控制住了小孙子,想让他即刻安静、冷静下来,可不是件容易事,毕竟周围男人中,没有一个人是佩德罗·罗梅罗。

老头儿原本木讷地站起来,被一群人围住,还不明白所以然。稍微反应了一会儿,再看着小孙子指着他破口大骂,也就顿悟了。悬在脸颊上的泪珠还没滴落,悲愁的面容顿时转为怒色,似乎原本就是一脸怒气,只是被隐藏在表面的泪滴中。也丝毫气势不减地开口训斥:

“你长大了!敢来打我了!不孝子啊!家里怎么养出了你这么一个逆子啊!你怎么去面对祖上的列祖列宗啊!你要遭雷劈的,你知道吗!父母把你辛苦养大,你到头来还要打老人!天理难容啊——!”老头儿不住的斥责,虽然一把年纪,可精神一点都未曾显得过于衰弱;那吼叫的声音,强硬干练,吐字清晰,保持着他原有的威严和地位,但其中多少还是能够听出有些诉苦,有些故意示弱,特意表明自己年迈、病态,属于老年弱势群体的身份。小孙子无法无天、目中无人,全无尊卑地怒骂、斥吼,再加上老头儿哀怨连天,接连抱怨、诉苦,还有那凄凄惨惨地哭诉声。周围的所有人,全都矛头指向一致,也都对着小孙子指指点点,训斥他不懂老少,没分寸,犯糊涂,犯傻。但多数还是一副惊恐与害怕,当然还带有疑惑和难以置信的神色——在周围邻居,家里亲戚的眼里,小孙子留给他们的印象全都是一副,尊老爱幼、孝敬长辈,孝顺父母,有礼貌,懂礼节的一个好孩子的形象。在周末时,经常都能碰见小孙子和母亲一同在外散步。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他给长辈们打招呼的声音。而且见面之后,也总是春风满面,一脸的敬意和微笑。在场的所有人,在惊讶和恐惧之后,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深深地疑虑。对眼前的这些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

“哎哟——,这样可要不得——,哎呀~,还要打老人了——!”

“就是——,就是——,简直要不得!”

“要遭雷劈的——!哎呀——,这个孩子——,哎——,怎么这样啊——!”

小孙子当然将这些指责听在耳中,一时间,年少狂躁不羁的思想,被这叨叨唠唠、长吁短叹的哀怨声,被那迂腐老旧的观念所激怒——对于许多青年人来说,他们就真的如一头头野牛。平时没事儿时,能够温顺听话,不随意发脾气。可是,长辈们的一些思想逼迫,行为约束,在他们看来,就如一面面鲜红的旗帜。有时候也许长辈们是对的,但那挥舞的红旗,让他们不由自主、完全无法控制地就会暴怒起来,抓狂、顶撞、怒吼。然而到头来,却还将此怪罪于年少无知的他们身上,这实在有些不可理喻。因为毕竟没有任何人,能够用一面红旗来让一头野牛,乖乖听话地坐下、不动怒。如果能够的话,那肯定就是这头牛的眼睛是瞎的,除此,别无特例;再有,所有人都针锋相对,他更感无依无靠,同时也更加肆意大胆、无畏无惧起来,

“来啊——,劈死我啊——!我死之前,也要拉一个你来垫背——。我们俩一起下去——,到了阴曹地府,跪在阎王爷面前,我倒要看看你——,你——这老东西,你这千刀万剐、该死的老妖怪,到底还有什么脸面见爸爸——!”

先是对着老头儿一阵诅咒臭骂,嘴里全骂着些不堪入耳的恶毒、大逆不道的脏话,

“死老头——,你这老不死的——东西——,你活着还真是个罪过——,我今天要弄死你——,”吼叫着,又瞬间发力想从众人的围堵中冲向老头,却只将一群人稍稍移动了些微小的一点点距离,继而又被几个男人牢牢控制住。

发觉去对付老头儿已是不可能了,于是他便将头歪向一边,继续对着所有人大吼:

“你们也全都不是人——,不是人——!猪狗不如的畜生——畜生!——。一群幸灾乐祸的蠢货——!全是虚伪——丑陋——肮脏——的脸孔!——。”

接连着用尽力气吼出心中积压多时的怒气、怨气,撕心裂肺、以死相搏。声音已有些沙哑,气息也明显虚弱、疲惫了不少,全身的力气差不多都消耗殆尽。随后,吼声稍稍降了些,话语有些接不上,说几个字,就会伴随着几声急促、粗壮的喘息声,一句话的最后一个尾音也拖得长长的。

“就算……,就算……,我死了——,半夜我……,我,也来……,吓唬、吓唬……你们——,……让你们……,你们,全部都……,都……,生——不——如——死——!”最后几个字,小孙子一字一字、拖长了音,使出最后一丝力气,仰着头,握紧了拳头,伸扯着脖子大喊了出来。

这些话简直比黑曼巴蛇的毒液还要致命,比杀伤力巨大的核武器更能毁灭生灵,比任何精心编造、设计出的鬼魂故事、场景更加惊悚、可怕。一出口,瞬间让全屋的人脊背一凉,不禁打了个冷颤,每一个人的心里对这些话那是惊恐不已,避之不及。年轻的一些男人,都只是互相望望,好言相劝着、稍显怒容地以长辈的身份命令着小孙子别再说些不吉利的话,那些胡话、疯话;而在一起的老年人,尤其是几个老太婆,被这些话吓得魂早就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仿佛这个时候已经看见了鬼魂在她们面前飘荡。一个个面容扭曲变形,煞白冰冷,此刻的她们,才真正像极了一个个女鬼魂。惊恐之余,连忙双手合十,微闭着塌陷、憔悴、衰老的双眼,颤抖着惨白、干瘪的嘴唇,伸卷着麻木如石头般坚硬的舌头,结结巴巴,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祈祷着:

“阿弥托佛——,阿弥托佛——,阿弥陀佛……;造孽啊——,造孽……,造孽呐——,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大家都害怕小孙子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为了安全起见,一行人,拖着拽着,将他弄了出去。很快,曲终人散。小儿子的事处理完了,这个家中又恢复了平日的冷冷清清,众人离去,生命的热度与活力也渐渐消散,空气中的尘埃也静止、凝固了。只不过,又有着些许不同的是,在这个时候,灵堂多了一个牌位,上面放着一张阴森瘆人的黑白照片。两根蜡烛,相伴燃烧着,时不时四下胡乱摇曳着、狂舞着。整个房屋里,瞬间就多了一份凄清,苍白,冷淡和孤寂。

不知什么时候,在大门边,长着一株孤零零的萱草。据说它有很多名称:金针、忘忧草、宜男草,而英文中则称它为:虎百合。

是凶猛还是美丽?

萱草,属多年生宿根草本。其叶形为扁平状的长线型,地下茎有微量毒,不可直接食用。性强健,耐寒,华北可露地越冬,适应性强,喜湿润也耐旱,喜阳光有耐半荫。对土壤选择性不强,但以富含腐殖质,排水良好的湿润土壤为宜。适应在海拔300——2500米生长。

同时,它也是中国的母亲花。

《游子诗》: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前,不见萱草花。

《偶书》:今朝风日好,堂前萱草花。持杯为母寿,所喜无喧哗。

下一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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