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8月异常浮躁。

“第9号台风‘麦莎’在浙江省玉环县干江镇正面登陆，随后横穿浙江。台风过处，狂风怒发，海潮翻腾，暴雨倾盆，山洪暴发，江河、水库水位频频突破警戒线……”

关上卿躺在病床上，打断正为他读报的儿子，认真地问：“‘麦莎’影响范围大吗？”

“爸，气象预报说‘麦莎’将自南向北影响福建、浙江、江苏、山东、河北、辽宁、北京等地。”

“灾难，灾难啊……”关上卿喃喃着，无数苦难在他脑海中一幕幕重现。这个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革命眼角垂着混浊的泪滴，最终没能闭合他忧患的双眼。

关上卿副司令员的葬礼安排得井井有条。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牛小娓给副县长张长高打电话：

“张县长，关司令遗体告别仪式明天上午11点举行。县委办公室安排我通知你准时参加。”

“司书记参加吗？”

“司书记，马县长，还有中央军委特派同志和省军区的郑副司令员都要出席。”

“哦，知道了。”张长高接电话时，眼睛正看着窗外的盛开的白玉兰，关上卿去世的消息让他内心里产生了一阵莫名的颤栗。关老爷子一世英雄，还不是一样要离开这个世界？这也许标志着，阳澄县一个旧时代与他一起埋进了黄土，而一个意气风发的新时代正昂首阔步地走来。

这几天，张长高忙着开会，忙着部署安排，会议从县里开到局里再开到镇里，小车跑遍全县各镇上千公里，每一个堤坝、每一个船闸他都仔细查看，这也是他就任副县长分管农业以来，每年夏季必做的功课。他兼任县防汛防涝办公室主任。进入8月以来，他为9号台风“麦莎”倾注了比往年更多的精力。这几天几乎每晚下班后，他都要带着县电视台记者在县防汛防涝办公室的值班室呆一会儿。

他面对摄像机镜头对各镇书记镇长、各局局长和广大群众说：“这个，洪涝无情啊，我们要做好防大汛的准备。省市领导一直在强调，今年夏季是不可忽视的，‘麦莎’就要来了，草包要备好，麻袋要备好，要装满沙子，要把每一袋沙子都装满。这个，不可掉以轻心，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最重要。这个，总之，要做好一切的准备工作，防汛渡汛，人命关天啊。”

“麦莎”明天就要入境——这是气象局长吴辽第一时间打电话向张长高报告的。在接待省农林厅厅长的宴席上喝得刚刚进入状态的张长高拿着手机，走出“荣华厅”，厉声问道：“真的吗？”

“我们的张县长啊！‘麦莎’来了，必然带来大风大雨，而且我们目前还没法判断它的势头多猛。”

“嗯，上级有指示吗？”

“省政府办公厅和市政府办公室都发来传真电报，要求做好灾情上报准备。县委办公室的牛主任没和你说吗？”

“你说牛小娓？她是马县长的人。她所说的话我全都不信。好了，这事就你知我知，等会儿我给司书记打电话。”

张长高打电话时，司书记正在香港大酒店招待外商。

“各位，欢迎大家来阳澄县考察投资。我们有最灵活最优惠的政策，我们有最廉价的土地和劳动力，我们有最淳朴的民风，我们有最……”

司书记看了看手机上的号码，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专程从外地赶来的司书记的老同学接上话说：“司书记，这时候的来电一定非同凡响，是小秘打来的吧？”

司书记笑了笑，说：“我接完，马上回来。”

从关上卿的葬礼上回来，张长高这几天脾气大得惊人，动不动就摔电话和茶杯。每当这时候，办公室副主任刘作超就躲得很远，直到张长高喊第三声，他才及时出现。

“张县长，你叫我？”

“嗯，‘麦莎’的材料你弄好了吗？”

“‘麦莎’？我们县没经过呀。”

“小刘，笨死呀你！中央和省市气象台都说了，‘麦莎’经过阳澄县。你快点拿个灾情报告上来。这也是司书记的意思。”

“那，我们的灾情应该怎么报呀？”

“省里市里都有政策。联系前段时间我们县普降暴雨，把灾情分几方面来写。要搞得实际些，不要太虚了。”

“张县长，报损失三十万，行吗？”

张长高树起了两根手指。

“二百万？”

张长高摇了摇头。

“二百二十万？”

张长高忽然瞪大了眼睛，吼了声：“两千万，你懂不懂啊？这也是司书记的意思。”

刘作超谄笑了一下：“领导就是高明。张县长，我现在就按您的指示办。”

张长高回到家，脸孔还是猪肝紫。老婆黄菊花吓得面如土色，小心翼翼地做家务，时不时投来忧虑的一瞥。

张长高坐到沙发上，打开从办公室带回来的报纸，一边看一边叹息。

“我老了，时运不济了。”

张长高的慨叹使黄菊花终于有了关切的机会，“怎么啦，长高？”

“老婆，你过来。到我身边来。”他轻抚黄菊花有些苍黄的头发。“最近事情不顺啊，可能意味着我‘船到码头车到站’了。”

“哦？”

“你知道吗？‘麦莎’没来，我召开的多场大会、小会，所深入的所有基层地方，都成了一场空。现在连我让办公室为自己准备的雨具、长靴等都完全多余了。”张长高顿了顿，“而且我亲口给司书记打了电话，告诉他‘麦莎’就要到达阳澄县，他毫无疑问也作了相应的准备。现在完了，司书记一定会认为我是无事生非。前天关司令遗体告别仪式后，我陪司书记和郑司令员吃饭时，司书记意味深长地说到‘麦莎’没来的事，这让我非常难堪。更可恨的是，马县长这个老狐狸当场就幸灾乐祸地笑了。”

……乌云如潮水般在空中涌动，狂风把大树刮得东倒西歪。阳澄县笼罩在“麦莎”巨大的阴影之中。

大雨滂沱，大沙河水位猛涨。张长高身着军绿色雨衣，脚蹬长筒靴，指挥机关干部和农民保护河坝。

“人在河坝在！我们誓与‘麦莎’战斗到底！”张长高一脸的威武和坚决，对前来采访的电视台、报社和说不清什么来头的新闻记者慷慨陈辞。

“张县长来了，我们加油啊！”张长高无论在哪里出现，都赢来一片热诚的欢呼。于是，“抗洪县长张长高”的名声不胫而走，成为传媒的热点。“人在河坝在！我们誓与‘麦莎’战斗到底！”这发自内心的豪言壮语成为张长高的真实写照。

“各位领导，同志们，今天我报告的题目是‘人民县长爱人民’。不久前，‘麦莎’……”张长高终于成了阳澄县的大忙人、大红人，他每天忙于接受访问，忙于在各种级别的会议上作发人深省、感人至深、催人奋进的事迹报告。瞧，这次给他献花的是一位穿着粉红色连衣裙的女郎。她步履轻盈，仪态万方，摇曳生姿。

“张县长，我们爱你！”随着红裙女郎的款款走近，张长高闻到混和着女人体香的花香，深深陶醉。他注视着面前的女郎，越看越爱看，越看越熟悉——是你呀，牛小娓，阳澄县委机关最清高的女人，号称大院一枝花的女人。你终于看清了方向，脱离了马县长的怀抱，向我走来，走来。张长高情不自禁地伸出了双臂……

夜色渐渐笼罩了向阳的窗帘，张长高躺在沙发上，脸上洋溢着梦幻般痴迷的笑，嘴角垂着长长的馋涎，一本《厚黑学》摊开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