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乡间的女人花
幼时在乡间,四时季节的变化,在我眼里,是从花草上开始的。
冬天的雪花,覆盖了麦田,让世界成为一幅简单纯净的水墨画。春天的泡桐,怒放着一树树有香味的紫云,洁白的槐花是初夏的滋味,细碎的苦楝,撑开一把把花伞,遮蔽着骄阳似火,在秋天的原野上,野菊花再一次遍地金黄。
我更怀念不惹人注目的指甲花。
在我看来,那是乡里女人们的花,她们用它来染红自己的指甲,这是村野简朴生活中,难得的美和装扮。
指甲花实在是一种太过普通了的花。一株株丰满的指甲草,有多汁的茎杆,翠绿的叶子,鲜艳的花朵。
成株的指甲草,也不过一尺来高,常被栽种在院中角落,或拼起来的瓦盆碎罐,或废弃的破碗茶缸里,有的人家,为了防止鸡啄猪啃,又把它们放在院墙上头。
忙碌的女人们,想起时才浇浇水,好在指甲草和乡里女人一般泼辣不娇气,只要有一掊土,便可长得茁壮结实。
上世纪70年代的农村,还多是土坯房,夯实的黄土院墙,经年风刮雨淋,残破坍塌,给人一种寒凉破败的印象,但有了火红粉白的指甲花,灿烂地开放点缀,便也热热闹闹地充满生机。
谁家女孩子多、谁家女人勤快齐整,只要看看谁家墙头院中的指甲草最多就知道。如果在这方面来个评比,村里的头名花魁,一定是我的三叔家。
二
三婶婶
妈妈从城里下放回老家时,借住在生产队的库房中,三叔家成了我们的邻居。
虽说乡里生活贫苦,但乡亲们的厚道和热诚,却让全家感到温暖亲近。三叔一家又是全村出了名的好人,妈妈在学校代课忙,身体又总闹病,平日三婶婶照顾我,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农村的夏天,白天下河玩耍捉鱼虾,夜晚缠着三叔,讲吓人的鬼怪故事,我偎在三婶的膝下,她用大蒲扇扇着风赶着蚊虫,安宁幸福的时光,就像大蒲扇一样慢慢悠悠。
一天刚吃过晚饭,三婶打发闺女小翠姐来叫我,小翠兴奋而又神秘的说:“快走呀,天黑染红指甲哩。”
听说要染红指甲,我拔腿就往外跑。
三婶正在自家墙头上趴着摘指甲花,女儿们有的出去采野麻叶包指甲用,有的在用水刷净门口的青石块,准备捣指甲花泥,有的在墙头下站着,端个小盆子接三婶摘的指甲花。
我头一次发现指甲花有好几种,三婶指着一棵特别肥硕的花说:“眉眉你看,这棵花就叫小二姐坐船,等今晚婶婶给你染红了指甲,你也成了俊俏的小二姐了。”
我仔细一瞧,它的叶子像一叶小船,两头尖尖翘起,在叶子的正中间开出一朵单薄却秀丽的粉色花,真好比一个乖巧娇羞的小女孩儿,坐在翠绿色的小船中央,娴静照水。
天终于黑了下来,月亮很好,明晃晃亮堂堂的。
细致的三婶还让小翠取了一盏油灯来,放在大门口的青石上,昏黄的灯光,在月光中显得柔和浅淡,引来许多小飞虫,在玻璃灯罩上啪啪飞舞,三婶用她厚实粗糙的手掌托起我的小手,捻起一团团指甲花泥放在我的指甲盖上,按好扶正,用一片麻叶包起,再用白棉线缠紧扎好。
我和小翠姐妹们簇拥在三婶身边,像一朵开着的指甲花,三婶的脸上沾染了昏黄的灯火,比白天看起来更加的慈爱宁静,耳后发髻下有暗夜的阴影柔和,额上沁出细密的汗滴,在已经露出白发的发际线下闪闪发亮。
三婶原来有这么好看,仿佛在月光灯影里洗净了平日的劳累,蜕去了生活的磨压和岁月的侵蚀,专心专意的打扮修饰着她的女儿们。我出神地看着三婶,幻想着我就是坐在弯弯船头的小二姐。
如今的三婶,早已是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的年迈老人,每次回老家,我和她老人家都要抱在一起,亲个不停。
我仍清晰的记着第一次染红指甲的那个晚上,那种兴奋激动的心情,三婶婶在月光灯影中的安宁和秀美。
三
小翠
三婶家和我年岁相仿的闺女,就叫小翠。
我和小翠是童年最好的伙伴,瘦小单薄的她,却生的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在脑后结成辫子,梳的一丝不乱,光滑柔顺,有着和三婶一样弯弯的眼眉弯弯的嘴巴。
小翠不但长得俊俏,人也心灵手巧,每次染红指甲时,三婶捧起小翠的手时,总是疼爱地说她:“十指尖尖,会做针线,长大了,是娘的好帮衬呢。”
小翠读完小学,因为姐姐们出嫁了,因为家中贫困,因为小翠长得能够帮家里干活了,因为山里女孩子们认得几个字就够了,因为…...所以,听话的小翠有一天哭着离开了学校。看着小翠脸上擦了又流的泪水,我无法想象辍学带给小翠怎样的伤心。
从此年幼的小翠,用还很稚嫩柔弱的肩膀,分担了家庭的重担,地里家里都能看到她忙碌劳作的身影。
夏天我放了假,小翠便让我整天跟随着她,给她念课本、讲故事。
我最喜欢和她一道坐在村中的大树下,她纳鞋底儿,我念书。
长长的白棉线,在她圆润如葱尖的手指上绕来绕去,在象牙白的鞋底儿上织成精致的图案,菱形的、水波纹的、云纹的,密实朴拙却又透着无限灵气。
小翠的指甲染了两三遍,艳红欲滴,灵巧的手指不停地勤劳飞舞,红指甲也像一只只蝴蝶飞上飞下地轻盈好看,当她将手中的针儿在鬓发间轻划掠过时,红指甲又像一朵火红的石榴绒花,点缀在发间。
顽皮的风从树冠上溜下来,吹拂着我和小翠的头发,乡间午后的安静祥和,让每一个人都觉得满村庄的树荫都覆盖在自己的头顶。
有时候,她会在我念书的时候,停下手中的针线,望着树荫里点滴天空的湛蓝,梦幻一般地轻轻叹气。我不喜欢叹气,我无忧无虑地幻想着,遥远的外面的天地。
晚上,我喜欢和小翠一起,她在灯下做针线,我写作业,小翠喜欢我,也喜欢书。她仅有的几本书,是小学时的课本,端端正正地叠放在她的床头枕边,用一领花手巾搭盖着,仿佛一件宝物,除了我谁也不能碰。我们俩在一起,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和小秘密。
麦稍一黄,端午就到了,小翠姐用碎布给我缝制鸡心香囊,还有色彩鲜艳、形状精巧的小荷包,三个五个的用五色丝线串起来,缀上五色彩坠儿,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我将这些宝贝珍藏在自己的床头枕下,幽幽的药香缠绕着我的美梦。
我离开农村进城读中学时,小翠送给我一双鞋垫,每个鞋垫上绣着两个字,合起来念是“地久天长”。
她对我说:“眉眉,别忘了我啊,你暑假可要回来,我给你染红指甲。”
是的,我要回来,给小翠姐念书,讲外边的新鲜事情。
我脚下垫着小翠一针一线为我绣的花鞋垫,走出村头的小路。
当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再回老家,小翠姐已经出嫁到另外一个村子了。
从此,我们都离开了那个美丽宁静的村庄,从此,我们在并不遥远的距离里,天各一方。
就像指甲花的种子,被时光的手轻轻触碰抚摸,弹射到各自安身立命的土地上。
很多年后,有一天我读到一本书,里面有一段美丽的文字,是对指甲花的解释:
指甲花,又名凤仙花,小桃红,因其花朵头、翅、尾、足俱翘然如凤舞,故又名金凤花。
凤仙花的花语是:怀念过去。别碰我。因其种子成熟时,籽荚轻轻一碰,就会弹射出很多籽粒。它虽是平凡的草花,在西方文学里却被赋予高贵的性格。
原来,我故乡随处可见的指甲花,有着如此不卑不亢、有情有义的魅力。
今天,我只是静静地怀念过去。
乡村早已不是从前的乡村,少女也不再是当初的少女。
指甲花依然红艳,指甲草依然碧绿。
光阴如梭,岁月如河,微风般温柔的记忆之手,请轻易不要去触碰那些,花季离别时的忧伤和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