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苏州笼罩在一片阴雨之中,潮湿阴冷。街上的摊贩早已回家,只有街边的铺子还未打烊,但也是门可罗雀。
一身单衣的阿元在雨中瑟瑟发抖,母亲已经高烧两天了,再这样下去,她会像那些人一样死掉的。虽然母亲不许他去找郎中,但是阿元知道,她撑不住的。他不要只剩自己一个人,哪怕母亲不喜欢他。
阿元抱着双臂站在医馆门前,这已经是第三家了。前两家因为他太小,又没钱把他关到了门外。阿元有些怕,如果这次也被拒的话,那母亲就真的没救了。天快黑了,阿元咬咬牙,鼓足勇气迈上台阶。
“哎,我们这打烊了,别进来了!”门边一个正在上板的十五、六岁的少年拦住了阿元说到。
“小哥哥,我母亲重病,求求你,让我进去找郎中吧!求求你了!”阿元急忙拉住少年的衣角,又赶紧松开。少年看了看脏兮兮的阿元:“你有钱吗?”阿元面上一苦:“我……”少年不耐:“没钱你找什么郎中?”说完转身就走。
阿元一咬嘴唇,绕过少年向着医馆冲了过去!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阿元的衣领:“嘿!你个小要饭的,还敢往里闯!你给我边去!”说着就往台阶下扔。阿元挣扎着大喊:“救命啊,郎中救命啊!”尖细的童音在雨中空旷的街上传出去老远,惊动得周围的铺户纷纷出来观望。
“小七,住手!”话音一落,从医馆里走出一位须发花白,身着石青色素面袍子的老者。小七急忙放开阿元,躬身说道:“康伯,这小……这小孩不懂规矩,咱这益庆堂都上板了,他还硬是往里闯!我一心急就……”
“那也不能扔啊!摔伤了怎么好?”老者不赞同的摇摇头,然后看向阿元:“你没什么事吧?”
“我,我没事,是我娘!她已经高烧两天了!郎中求求您,跟我走一趟吧!”阿元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只要您愿意救我娘,我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求求您了!求求您!”说完朝着康伯一阵猛磕。
“快起来,快起来!”康伯皱眉拉起面前这肮脏瘦小的孩子,看着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莫名的心疼,怜惜的揉揉他刚刚磕红的额头:“别急,我跟你去看看。”
“谢谢,谢谢您!”阿元红着眼眶转身就跑。“等下马车,我还得拿药箱呢!”
此时城南十五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正蜷缩在一棵柳树下。肮脏打绺的头发糊在了她的脸上,隐约有红色的液体渗透出来,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
女子浑身一阵阵的发抖,伴着一声声的咳嗽,嘶哑的声音喊着:“阿元……阿元……”没有听见阿元的回答,她似乎有些着急,但是却发不出声音来了。她睁开眼睛,可什么也看不清,她用力眨了眨眼,再次睁开:周围模糊的环境里果然没有阿元!女子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她靠着柳树缓缓站起来,向着官道的方向走去,没想到才迈了一步就头晕目眩,翻身栽倒,一头蹭在了柳树上,红色的血和黄色的脓液顿时流了下来。
这时,官道上传来马褂銮铃的声音,正是阿元领着康伯家的马车赶到了。
“娘!”看到娘亲摔倒在地,阿元急忙跳下马车,小心翼翼的扶起娘亲:“娘,娘你醒醒,我找了郎中来了!你快醒醒啊!”阿元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轻轻的擦拭着娘亲头上的血和脓液,并拨开了母亲脸上的头发。走到近前的康伯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女子的脸上是大片的烧伤,已经感染化脓。小小的阿元扶着母亲没有一丝害怕,显然已经习惯了。
康伯不敢耽搁,急忙放下药箱,给女子诊脉。女子的情况很不好,烧伤拖得时间实在是长了,有的地方隐约可见骨头。而伤寒已经发展成了哮喘……康伯皱了皱眉,回身从药箱里取出银针,施针片刻,女子呻吟一声紧接着就是一阵猛咳。
阿元急忙轻抚母亲的后背:“娘你怎么样?我找到郎中来给你看病了……”
“谁让你一个人走的?”女子喘息着一把推开阿元,嘶声质问:“我不是说过,不许离开我身边吗?你嫌弃我,想跟别人走是不是?你想离开我是不是?”
“没有……”阿元压抑着眼眶中的泪意:“我没有要离开你……”
“我真该在你生下来时掐死你!你就不该活着!”
“娘……”
“不许叫娘!”
“母亲……”阿元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不许哭!哭给谁看呢!”女子一声呵斥,阿元急忙把眼泪抹掉。
康伯再也听不下去了,伸手拉起阿元:“有没有伤到哪儿?”看阿元摇头回身对女子说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孩子担心你,辛辛苦苦跑去城里找郎中,你倒怪起孩子来,你是孩子的亲娘吗?”康伯说到这顿了一下:“这孩子,是你拐来的吧?”康伯一边说,一边把阿元拉到身后。
女子一个激灵,抬头仔细的看看康伯,突然往后一缩身子尖叫:“我不看,谁让你找郎中来了!我不看,我不看!你走,你走!”女子挥舞着双手,状若疯癫。阿元跪到母亲跟前,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
“娘,再不看郎中你会死的。这一路上人死的还少吗?娘,你要是也死了,阿元怎么办?你……你是阿元唯一的依靠了啊!
“我……我不想离开娘亲!我也不要娘亲离开我!娘,让康伯给你看病吧,阿元以后不哭、不笑、不去花园玩耍,只要你好好的,阿元什么都听你的,娘,别不要阿元!娘!”
听着阿元哀哀的哭声,女子终于平静了下来,她使劲瞪大了眼睛,泪水扑簌簌地流着,张了张嘴:“是我的错……我苦命的孩儿,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们啊!”女子一把抱住阿元,失声痛哭。
“阿元,”康伯见天色已晚,咳嗽一声说到:“这不挡风也不遮雨的,你母亲也没法养病啊!你还是赶紧进城吧,好歹找个能住的地方,是不是?快起来吧!”阿元止住哭声回身道谢:“多谢康伯提醒,可是我们也没地方可去啊……”
康伯沉吟片刻说到:“要不你就先到我益庆堂吧,以后嘛,再说。”阿元一听连忙磕头道谢康伯这才拉起阿元,吩咐车夫帮忙把女子扶上车。
康伯给阿元母子俩安排了两间厢房,并且给阿元拿了一套小七的衣服,一套在医馆做饭的仆妇的衣裳。一开始他对阿元只是有一些莫名的怜惜,但是当阿元收拾干净头脸时,他惊讶的发现阿元有些眼熟!眼熟的令他眼眶发热!
虽然眼前这小小的人儿板着脸,但那精致的眉眼活脱脱就是文矞的翻版!那个让他又爱、又气、又悔、又痛的爱若亲女的外甥女:“要是文矞还活着,她的孩子也该有这般大了吧……”想到这康伯一顿,急忙问到:“阿元,几岁了?几月生的?家是哪里的?”
阿元眨了一下眼睛:“九岁,八月生的,家是交州的。”
“哦……九岁……”康伯微微有些失望,早了两年,文矞的孩子最大今年也才七岁。康伯笑了笑,是自己奢望了,阮家被一把大火烧的精光,文矞怎么可能活的下来?收拾好心绪,揉了揉阿元的头,从袖袋里拿出一盒药膏:“这是治烧伤的药膏,别忘了给你母亲擦上。去吧!”说完转身离去,背影有些落寞。
“嗯。”阿元目送康伯离开,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手中的药膏,这才推门进了母亲的房间。
“都说了些什么?”母亲倚在床边,目光空洞的望着窗子。
“都按母亲教的说了。”母亲没有动,阿元上前说到:“这是康伯给的药膏。”母亲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点了点头。阿元小心翼翼的给母亲上药,呼吸间都是淡淡的药香。
“阿元,”母亲幽幽的开口说到:“你要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
“阿元记得。”
“阿元,你是我的儿子,你只能是我的儿子!”
“阿元知道,母亲。”
“别怪我心狠……”
“我懂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