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寝前写日记是川岛江利子多年来的习惯。她从升上小学五年级开始写,前后也快五年了。除此之外,她还有好几个习惯,例如上学前为院子里的树木浇水,星期日早上打扫房间等等。不需要写什么戏剧性的大事,平铺直叙也无妨,这是江利子五年来学会的写日记要领。即使是一句‘今天一如往常’亦无不可。但是,今天有很多事要写。因为放学后,她去了唐泽雪穗家。
她和雪穗初三时才同班。但是,她早在初一时就知道雪穗这个人了。透着聪慧的面容,高雅而无可挑剔的举止……从她身上,江利子感觉到一些自己与周遭朋友欠缺的东西,这种感觉可以称为憧憬。她一直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和她成为朋友。
‘ 你原意和我交朋友吗?’
对此,唐泽雪穗没有丝毫惊异的模样,而是露出超乎江利子期待的笑容。‘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当然。’
江利子可以清楚感受到,对一个突然和她搭话的人,唐泽尽可能的展现了善意。
而一直害怕别人不搭理的江利子,对这个微笑甚至感到激动。
‘我是川岛江利子。’
‘我是唐泽雪穗。’她缓缓说出姓名后,轻轻点了一下头。对自己所说的话确认似的点头,是唐泽的习惯,这一点江利子稍后才知道。
唐泽雪穗是一个比江利子私下爱慕想象的更加美好的‘女性’。她富于感性,江利子觉得光是和她在一起,自己对许多事物便会有全面的认识。而且雪穗天生具有能让人谈话非常愉快的才能。和她说话,甚至会觉得自己也变得能言会道。江利子经常忘记唐泽与自己同龄,在日记里经常以‘女性’来形容她。
江利子为拥有这么出色的朋友感到骄傲,当然,想和她成为朋友的同学不在少数,她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人。每当这时候,江利子总不免有些忌妒,觉得好像自己的宝贝被抢走了。
但是,最令人不愉快的,莫过于附近初中的男生注意到雪穗,简直像追逐偶像般在她身边出没。前见天上体育课时,就有男生爬到铁丝网上偷看。他们一看到雪穗,嘴里就不干净起来。
今天也是,放学时有人躲在卡车车厢上偷拍雪穗。虽然只瞄到一眼,但看得出那是个满面痘痘、一脸邪气的男生,显然是那种满脑子下流妄想的人。一想到他可能会拿雪穗的照片来当他妄想的材料,江利子就恶心的想吐。但雪穗本人毫不介意。‘不用理他们啦,反正他们要不了多久就腻了。’然后仿佛要做给那个男生看似的,她作出拨头发的动作。
那个男生急忙举起相机的样子,江利子都看着眼里。‘可是,你不觉得不舒服嘛?没征求你的同意就乱拍。’
‘是不舒服啊,可是要是生气去抗议,还得跟他们打交道,那才更讨厌呢。’
‘那倒也是。’
‘所以不要理他们就好了。’
雪穗直视前方,从那辆卡车前经过。江利子紧跟在她身旁,想尽量妨碍那个男生偷拍。
江利子便是随后说好要去雪穗家玩的。因为雪穗说前几天向她借的书忘带了,问她要不要去家里。书换不换无所谓,但她不想错过造访雪穗房间的机会,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上了公交车,在第五站下车后走了一俩分钟,便到了唐泽雪穗位于幽静住宅区的家。房子本身不算大,却是一栋高雅的日式房屋,有着小巧精致的庭院。
雪穗和母亲俩人住在这里。进入客厅,她母亲出来了。看到她,江利子感到有些困惑。她是个长相和身段都很有气质、和这个家极为相配的人,但是年龄看起来足以当她们的祖母,而这个印象并非来自于她身上颜色素雅的和服。江利子想起最近听到的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传闻,与雪穗的身世有关。
‘慢慢坐。’雪穗的母亲以安详的口吻说了这句话,便起身离开。她在江利子心中留下体弱多病的印象。
‘你妈妈看起来好温柔哦。’只剩下她们俩时,江利子说。
‘嗯,很温柔。’
‘你家门口挂了里千家的牌子呢!你妈妈在教茶道吗?’
‘嗯,教茶道,也教花道。还教日本琴呢。’
‘好厉害哦!’江利子身子后仰,惊讶的说,‘真是女超人!那,那些你都会喽?’
‘我的确跟着妈妈学茶道和花道。’
‘哇!好好哦!可以上免费的新娘学校!’
‘可是,相当严格呢。’雪穗说着,在母亲泡的红茶里加了牛奶,啜饮一口。
江利子也依样而为。红茶的味道好香,她想,这一定不是茶包冲泡的。
‘喏,江利子,’雪穗那双大眼睛定定的凝视她,‘那件事,你听说了吗?’
‘那件事?’
‘就是关于我的事,小学时的事。’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江利子慌了手脚。‘啊,呃……’
雪穗微微一笑。‘你果然听说了。’
‘不是,其实不是那样,我只是稍微听到有人在传……’
‘不用隐瞒,不用担心我。’
听她这么说,江利子垂下眼睛。在雪穗的凝视下,她无法说谎。
‘是不是传得很凶?’她问。
‘我想还好,应该没有多少人知道,跟我讲的那个同学也这么说。’
‘可是,既然会出现这种对话,表示已经传到某种程度了。’
雪穗道出重点,让江利子无话可说。
‘那么,’雪穗把手放在江利子膝上,‘你听到的是什么内容?’
‘内容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很无聊。’
‘说我以前很穷,住在大江一栋脏兮兮的公寓里?’
江利子陷入沉默。
雪穗进一步问道:‘说我生身母亲死得很不寻常?’
江利子忍不住抬起头来:‘我一点都不相信!’
或许是她拼命辩解的口气很可笑,雪穗笑了。‘不必这么拼命否认,再说,那些话也不全是假的。’
‘嗯?’江利子轻呼一声,转头看向好友,‘真的吗?’
‘我是养女,上初中时才搬来这里。刚才的妈妈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雪穗的语气很自然,没有故作坚强的样子,仿佛毫不在意一般。
‘啊!这样啊。’
‘我住过大江是真的,以前很穷也是真的,因为我爸爸很早就死了。还有一件事,我母亲死得很不寻常也是真的,那是我小学六年级时发生的事。’
‘死得很不寻常?’
‘煤气中毒,’雪穗说,‘是意外去世。不过,曾经被怀疑是自杀,因为我家实在很穷。’
‘哦,’江利子感到迷惘,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但雪穗也不像揭露重大秘密的样子。当然,这一定是她体贴的习性,不想让朋友尴尬为难。
‘现在的妈妈是我爸爸的亲戚,我以前偶尔会自己来玩,她很疼我。我变成孤儿,她觉得我很可怜,立刻收养了我。她自己独居好像也很寂寞。’
‘ 哦,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还好啦,不过,我认为我很幸运,因为我本来会进孤儿院的。’
‘话是这么说……’
同情的话差点脱口而出。江利子觉得,这是不管说什么,只会让雪穗瞧不起而已。她吃过的苦,一定不是无忧无录的长大的自己所能体会的。但是,分明历经如此艰难的过去,雪穗又怎么能这般优雅呢?江利子钦佩不已。或者正因为有这些体验,才让她从内而外散发出光芒。
‘其他还说了我什么?’雪穗问。
‘我不知道,也没问。’
‘我想一定是一些没影的事。’
‘ 没什么好在意的,那些乱传的人只是忌妒你。’
‘我并不在意,只是好奇,不知道这些话是谁传出来的。’
‘不知道,反正一定是哪个长舌妇啦!’江利子故意说得很粗鲁,她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江利子听到的传闻其实还包括另一则插曲,说雪穗的生母是某人的小老婆,那个男人被杀的时候,她母亲还被警察怀疑过。传闻还绘声绘色地添油加醋,说她母亲自杀是因为警方认定她是凶手。
这些话当然不能让雪穗知道,这一定是忌妒她受欢迎的人造的谣。
之后,雪穗把她最近热衷的拼布作品拿给江利子看,有坐垫套、单肩包等用品。色彩缤纷的碎布组合展现出雪穗的绝佳品味。其中只有一个尚未完成的作品用色有所不同,那个袋子看来是用来装小杂物的,用的全是黑色,蓝色等冷色系的布。‘这种配色也不错呢。’江利子由衷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