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战前鼓声
云江东逝,两岸树木随风飘荡。沐灵一人,对江而坐,凝视水中涟漪,手中紧握着那柄精致剑鞘。
“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沐灵左手挪向自己腰间配剑,手扶剑鞘,拇指微微推开三寸剑刃。当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时,她叹了口气,收回握剑的手。
“你怎么来了?”
“你来,我就不能来了?”伯卿兀自坐在她的身边,瞥了一眼她手中的剑鞘,“这柄剑鞘很精致,不过不是你的,背后有什么故事?值得你在此思索一个多时辰?”
“不关你的事。”她冷冷地回敬了一句,转而起身。
“啊——嘶——”回首只见伯卿捂着自己的手,一脸痛苦。
“不要装模作……”她正想继续嘲讽,只见对方右手新缠上了绷带,此时又渗出了血,想来是自己的剑尾扫到了对方。
伯卿眉头紧锁,晃晃悠悠地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喃喃自语,“该死。”
“怎么回事?”沐灵皱了皱眉,拉过他的手看了看。
“嗨,别提了,给你送东西的那人,显然把我认错了。”伯卿苦笑摇头。
“认错成谁?”
“还能有谁?”
两人对视,颇有默契地点了点头。“走吧,我来这里可不是和你聊天的,看徐国军队的进军速度,不日就会到我们这里的。”
数日不眠不休的奔波,让田轲一行人身心俱疲。进入军营时错将代军一劳力认作了追杀而来的徐军将领,还误伤了他,直到众人阻止,将其扶入帐内,歇息片刻后他才缓过神来。这时一名轻卒入帐,拱手道:“少侠,殿下有请。”
来到主帐,一干文臣武将早已恭候多时。应代国太子之请,田轲开门见山,将自己在飞雪关的所见所闻详细说来。
“柴牧将军的信诸位都已传阅过了,飞雪关此时多半已落入敌手,两国之间无险可守,徐国军队势必杀入代北腹地。各位,如何看待?”听罢,成业坐在主位上,三言两语间,把形势挑明。
“以逸待劳。”方才入帐匆忙,此时田轲注意到说话者正是自己误伤之人。那人虽然一身布衣,长发草草一束,但谈吐气度与一般随军劳力不同。看其坐位,想必也是代国太子亲信之人,不过任凭田轲如何回忆,也想不出代国有这样一个人物。
“老臣以为,殿下应乘此机会,知会代北各地,分兵协助共抗徐国,此举定能赢得民心。”一位老将军站起身来回答,转而又一声冷笑,仿佛针对方才那年轻人所言,“畏首畏尾,鸡鸣狗盗之徒所为。”
看这老将的神态,田轲业已猜出此人必是代国老将施于,代国近年在中原舞台上少有施展,代国小臣也许田轲不熟悉,但施于大将军之名却如雷贯耳,人们笑称“弭兵之将”。
那年轻人意欲回击,看了两眼代国太子,不得不忍气吞声,耐心解释道:“我们兵力弱小,合而为一尚不是徐军对手,何况分兵。”
“孙客卿非代国人,自然对代国兵力缺乏信心。”施于回应道,在座的武将文臣大多附和施于的话。看来这位布衣客卿并非代国人,虽说乱世之中,良才择英主,明君觅能臣,已是见怪不怪。但在代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排外之论盛行,难怪代国人才稀少,国力日下,为他国所欺凌。
看见代国太子默不做声,大家你来我往各抒己见。田轲暗叹,起身拱手道:“殿下,草民有些话,不得不说。”
“但说无妨。”成业看向他,点头示意继续。
“草民等人身为黑玉剑客,又非代国人,奉柴将军之命传讯至此,为的是代国百姓。草民平日游走各国,遍地纷争不断,到处刀光剑影,两国交战,无论谁胜,血流成河之后,最受苦难的终究是无辜百姓。但战争一旦开始,非战争不能结束战争。战争事宜,田轲不宜多言,若殿下真的心系代国,请多多为百姓考虑。”田轲此言亦是发自肺腑,虽说师傅所教,在他看来多少有些迂腐,但天下苍生安宁,却是他一生所愿。
“多谢少侠的提醒。”代国太子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是日,几骑快马飞驰奔向代国北部各主要城池。
深夜,帐外月明星稀,帐内灯火通明。伯卿撩开帐帘,只见成业正面对着大幅代国地图发呆。“殿下深夜唤我前来,有何要事?”
成业叹气,“随我出去走走。”
脚下马蹄轻踏,成业出门之后,只是骑在马上,不说话。伯卿犹疑片刻,小心翼翼地猜测道,“殿下可是为徐军入侵之事烦扰。”
“你来自徐国,自然明白横亘于徐国铁军面前的下场。”成业勒住缰绳,看着伯卿。“死——”
迟疑片刻,他又继续道:“不过你说的也不错,毕竟谁的实力强大,谁才是胜者。分兵协助是个愚蠢的建议。”
“所以殿下准备联合?就像联合王子奚一样?”
“呵,对,联合。”成业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唇亡齿寒,我想总有人会明白这点的。”
“万一那些人——”
“——没有万一,”成业望着远处,静静地吐出了几个字,“这个万一,他们承受不起。”
“殿下是想借徐军之力……”伯卿隐约明白了成业另有他意,见成业默认点头,倒也不继续。
“所以这一仗一定要打好。”
“永城虽不起眼,但也是前往江城的要道,必定是他们想攻占的城池。虽说对方实力雄厚,但我们也并非全无胜算。”伯卿看着自己右手上的绷带,眼中露出笑意,“而且,我也很期待这一战。”
成业点了点头,看着伯卿右手的绷带,道:“那黑玉剑客把你错认成你弟弟了,风闻他是个颇有实力的年轻将领,细作传来消息,飞雪一役他就已被提任为少将军了。”
伯卿看向一边,似乎有些不屑。
成业拍了拍伯卿的肩膀:“不可轻敌。名声在外自然有其原因。”
“殿下,倘若联合其他各处,光有兵力也不是上策,是否可以考虑其他方式,例如……”伯卿似乎不愿谈论自己的兄弟,转而回到代北形势上。
“例如联姻?”成业点点头,“这点,施于也和我提过,王子奚有一独子,尚未婚配,只是我还在犹豫我们的人选,怕是要从我平辈姊妹中挑选了。”
听到此处,伯卿脑中闪现出一个执剑的身影,心口似乎被狠狠揪了一把。
“……你有合适的人选吗?”成业随口问道。
“呃,不,没有。公室之女,我一个外臣又怎能知晓。”向来伶牙俐齿的伯卿,突然不知如何应对。
似乎觉察出异样,成业转过头,朦胧月色下似乎注意到伯卿神色有变,嘴角微扬,“此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安排,你就专心于代北战事吧。”
※※※
徐军主帐,数月鏖战,终于拿下飞雪关,众将皆兴奋不已。
“元帅到——”随着传令官的声音,一身盔甲,神情肃穆的邹戈元帅健步进入帐内。
“各位数月努力才拿下飞雪关,想必对代国军队也有所了解了,他们可不是传说中那样的草包,接下来的战役,各自好好掂量。”
侍从们展开地图,邹戈指着图上关隘城池,道:“越过飞雪关,代北几乎无险可守。不过分兵占领这一座座城池显然不可取。如今在我们面前的有两座关键的城池,通往江城的永丰和通往海延的薛石,将这四座城池拿下,代北便可尽入囊中。”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如今这代东海延城主公子闵留守平城,为代王主政,薛石——海延一线空虚,我们正可以乘虚而入。”
“刘将军,罗将军,丰将军,你们三位分别带领麾下第五第六以及恩泽军分三路出击,偃旗息鼓,直逼薛石。”
“是。”
“其余将领整顿部下,随时听令。”
“是——”
※※※
荒芜人烟的代北云江平原,原本富饶的千亩良田,兵荒马乱一起,昔日鱼米之乡,如今却是杂草丛生,放眼望去,纵有残破屋舍,也多是十室九空。一列军队踩着与小腿一般长短的野草,伴随着兵器的金属摩擦声,静静地从中穿过。
带领这支部队的将军是齐治,虽说他也属公族一支,但军事上较量才是他所擅长的,每日呆坐营帐内,听那些官员们喋喋不休争吵不断,实在是折磨人。
因而,当成业收到徐军进攻薛石的消息,打算派遣部队前去援救,他便自告奋勇,主动请缨。成业略显迟疑,也就点头应允了。
“田先生,能否进一步说说此次入侵的徐军?”听说成业派遣部队前去截击进攻薛石的徐国部队,田轲觉得自己之前的一番话起了一定的作用,耐不住闲的他便主动要求与齐治部队一同前去。
……
此时他们离开永丰已有数日,按理说,还有一日路程就到了薛石地界。
“将军,”一名斥候奔至齐治马前,“捉住一名敌军细作。”
“带上前来。”听了田轲的详细描述,齐治明白此次徐军之中有大批流民,虽无多少战斗之力,却可以以人海之术达到削弱对手的效果。即使是齐治这样一名戎马半生的将领,也不得不为之心中一凛,这样的弱敌之策背后,就是假手他人屠杀自己国内流民,徐王对待自己的臣民竟能如此狠绝,实乃一代枭雄!
一番审讯之后,得到自己想要的情报的齐治,瞥了一眼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有些明白了当时成业的迟疑。看来这次围攻薛石的,又是那支流民部队,徐军精锐隐而不发,故意做出如此浩大声势,看来不过声东击西而已,可已经行军至此,下一步该怎么做?前进?退兵?他陷入了沉思。
※※※
“报告元帅,代国军与我军在薛石发生交锋。”小兵入帐向邹戈汇报。
“何方部队?”
“永丰齐治。”
邹戈低头沉思,看一眼地图,向身边传令兵道:“将淳于将军传来。”
※※※
“斥候来报,徐军第七军正向永丰进发。”伯卿在永丰城中寻觅许久,终于城墙一角找到施于,上前便开门见山。
“多谢孙先生如此屈尊,前来告诉老朽这则消息。”施于不冷不热地回道。
听懂对方言下之意,伯卿微笑点头,“我想如今大战在即,殿下也不愿我们内部有所冲突,且不说我们对各自有何看法,都应暂且搁置,合力抗敌才能生存下来,老将军,鄙人言已至此,相信阁下乃是明理之人。”
施于冷冷一笑,不屑一顾。
伯卿无奈地走下城墙,远远望见沐灵正在整理自己的马匹,一幅出远门的样子。再走近几步,一阵童音传入耳中,“姑姑又要离开了,爹忙,娘有了弟弟妹妹,没有人理疆儿了,疆儿要和姑姑一起走。”只见小王孙抓着沐灵衣边一角,死死的不肯放手。
“疆儿乖,就要做小哥哥了,不能老是黏着大人们不放。对不对?”沐灵无奈,只有蹲下身子,安慰道:“男子汉是要照顾别人的,留在这里,爹爹政务繁忙,娘还要人来照顾不是?将来做了哥哥,疆儿还要照顾弟弟妹妹呢。姑姑还有要事在身,疆儿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缠着姑姑了,要做个男子汉,对不对?”
“嗯。”虽然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点了点头,慢慢松开了紧抓着的手。
伯卿上前向王孙行礼,随后扫了一眼马匹,向沐灵问道“又要出门?此次多久?”
“少则十日,多则数月。”沐灵用眼神示意着城墙上那个魁梧的身影,“与老将军谈得如何了?”
“勉勉强强。”
她点点头,“帮我个忙。在我回来之前照顾好疆儿。”
“我才不要人照顾。”疆儿似乎有点生气。
沐灵扑哧一笑,轻抚疆儿的小脑袋:“噢,姑姑弄错了,疆儿帮姑姑看好他,别让他和施将军他们吵起来,好不好?”疆儿用力点了点头,沐灵抛下一脸错愕的伯卿,跃身上马飞驰而去。
目送沐灵离开,辟疆似乎换了个模样,拱手延请,架势非常认真,“孙先生,随我来吧。我正好有些问题想请教。”
“王孙请讲,”对方虽是五岁孩童,但也是王孙之尊,伯卿不敢怠慢。
“先生为何会与施老将军产生争执?”伯卿正暗笑真是孩子问题,谁知辟疆问题未尽,“观点不一还是个人意气之争?”
“两者有何不同呢?”伯卿对辟疆的问题也很感兴趣。
“父亲说过:观点不一为公,意气之争为私,为国者不当因私废公。先生应该明白。”辟疆双手背在身后,昂首看着伯卿,双目炯炯有神,隐约看出其父亲的影子。
伯卿蹲在辟疆身边,扶着他瘦弱的肩膀道:“但往往两者并不是如此泾渭分明的,我想王孙殿下也明白吧。”辟疆显然很难完全理解,伯卿看他有些迷茫,自己也笑了。
伯卿行礼,正意欲离开。
“先生,”辟疆叫住了他,“这场战争,我们会赢吗?”
“微臣不知,但我们会尽力争取。”说罢,伯卿拱手告退。
薛石城数十里之外,齐治的部队行至此处也只能止步不前了,前方不远便是被围的薛石城,袅袅黑烟昭示城内的危急,被发现行踪后,徐军便把刀口对向了他们。
几次冲击交锋,双方各有损伤,虽说薛石方面的压力减轻了,但三方力量都被定死在这个泥潭之中了。
徐军方面可以不太在意,毕竟这里的部队是由大半流民组成的半吊子部队,死光了也不会心疼,还省掉不少粮食,根本不会影响他们对整个代北布局,而齐治这里则不同,虽说在审问了那名细作后他便明白徐军进攻薛石只是一个幌子,徐军的精锐尽不在此。但身为代国将领,他还是决定投身于此,既然前来救援就没有不战而退的道理。
数次交锋过后,齐治也摸清了对方的路数,说来也简单,徐军就是用刀逼着自己的流民向前冲锋,以消耗齐治部队锐气与士气。再压上自己的真正的人马,对齐治部队进行压制。如此打法,虽有些粗鲁,但很有实效,几次交手,齐治一方已经有不小的伤亡了。
“将军,再这样打下去,我们不但没办法救薛石,自己都要葬身于此。”统领甲师的闻人焘冲进主帐,将头盔一扔,开口就向齐治抱怨。
站在一旁的副将石松也面有忧色,“徐军人多势众,死伤的尽是些流民,那些流民有多少战力,死几个他们也不在意,我们这里可不同啊,死伤的那都是能提刀子砍人的真汉子。”
齐治注视沙盘,一言不发。众将领见此,愈发不满,结果齐治抬起头,一个眼神示意众将安静。
“随我出来。”齐治说道。
众人来到练武场前,齐治站在兵器架边上,沉默片刻,道“阿焘,接着。”说罢,便挑起一杆长枪,掷向闻人焘。闻人焘接过长枪,仍是一脸莫名,“将军,您这是?”
“向我刺来。”
闻人焘迟疑片刻,右手握杆,左手把着杆尾,一个箭步迈上前去,双手之力净是集于枪头。一旁众将并不担心,以齐治身经百战的身手,这一枪威力再大也能躲过。谁知,对方越来越近了,齐治却一动不动。就在长枪就要刺中齐治之时,齐治伸手,紧紧抓住了枪头,以枪头之利,齐治的手顿时鲜血直下。
“将军——”
“末将该死。”闻人焘也吓得顿时抱拳请罪。
“起来,起来。”齐治扶起抱拳单膝跪地的闻人焘,“阿焘,不是你的错。快起来。站在你之前的位置,好,再刺来一枪。”
“这……”莫说闻人焘,一旁观看的众将也摸不到头脑了。
“再刺。”齐治一声怒吼,闻人焘只得听命。
同样的姿势,同样的位置,这次众人看得分外焦急,将军这是干什么,救不了薛石拿自己和手下人发疯?枪尖愈来愈近了,五寸,三寸,一寸,齐治抬脖向后一仰,躲过了长枪,顺势从身后兵器架上抽出一柄大刀,回腰奋力一劈,长枪顿时断作两截。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齐治当即抛下了一句“回主帐议事”的命令,便离开了。
就在此时,淳于仲吾已经率领麾下第七军来到永丰城外,城外战鼓擂擂,旌旗飘飘。城内亦是厉兵秣马,严阵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