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1
祝同说我折腾了他一晚上,吐得他家里满地都是。他端了一杯蜂蜜水来给我,我说我喝断片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从床上坐起来,这才发现他女朋友也在,他这女朋友我认识。我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说我做了一晚上的梦。祝同说我喝成那个烂样都能做梦,又问我梦见什么了,我“嘿嘿”一笑,说不记得了。有一大部分梦我确实想不起来了,但最后做的那一场十分清晰。“花悰暗省,许多情,相逢梦境”。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芊芊。我和芊芊得有几年时间未见了,听说她在不久前定了亲。我和芊芊的关系很特别,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在《白鸟之失》里写的那句“哪怕是天崩地裂,我也不会离开你”,就是芊芊对我说的,我相信芊芊当时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在想着“一日心期千劫在”。祝同和芊芊也是打小就认识,到了初中我们还在一个学校,而且是在一个班里,我常常会在课下的时候坐在芊芊旁边,把脑袋靠在她的手臂上。我已经忘了感受着她体温时的感觉,但那时候已足够美好,她的眼睛很大,但我们对视的时候她总是躲避,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不怎么说话,但我说话的时候,她听得特别认真。我从初二开始,便受海子的影响写诗,我让她读过我写的《饰品商店》,她问我是怎么写出来的,我说用笔。我写过一首叫《千万人和你》的诗,其中有一句是“千万人是沧海,你是海中央寂静的岛屿”,那不是我写给芊芊的,但想想用在芊芊身上也特别合适。娴静犹如花照水,只是她就是一片温柔的海洋。
芊芊一直就很喜欢听歌,我们读初中的时候,许嵩、徐良、汪苏泷等网络歌手就已经流行起来,她喜欢听许嵩,许嵩的歌她经常单曲循环。我就听过芊芊唱过一次歌,她老是说自己五音不全,但我想让她做的事,一般她不会拒绝,那次她低着头,压着声音给我唱徐良的《七秒钟的记忆》,那好像是她第一次给人唱歌。唱完她久久没有抬头。我坐在她对面,从书桌下面牵住她的手,她手心里聚起一汪汗。现在我偶尔也会听一听那些“老歌”,但总不敢认真,只让那声音从耳畔流过,不浸润心中,若有一丝大意,只怕“夜深忽梦少年事”,更怕“谁与话长更”。高中我们不在一个学校,后来我来济南上大学,她则考去了威海的一所学校。我问她威海是不是要比莱芜要好,她说怎么会,哪里会比得上自己老家。上了大学我们的联系也没有断,经常打电话,那时候我没有告诉她我已经和汪遥在一起,她也并不认识汪遥。我记得有一次,晚上十一点多她打电话给我,让我给她唱陈小春的《独家记忆》,我数不清我唱了多少遍,一直唱到她睡着,我还在沙哑的重复“我喜欢你是我独家的记忆”。
大学过的第一个寒假前,芊芊来找过我一次。她坐大巴从莱芜过来,我在燕山立交桥那里等她,在马路边上站了两个多小时。她从大巴车上下来,那天她穿了一件棕色的呢子大衣,脖子上绕着一条灰色的羊绒围巾。她走到我身边,冲我笑了笑。她来之前,我想对她说的话都在心里打好了草稿,真正相见了,却全都作废,招呼都没说出口,这样的见面不免有些尴尬。虽然我们经常开视频,但真正面对面感觉就是不一样。我们从经十路绕到二环东路上,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偶尔回过头去看她,看到她在望着我笑。她总在笑,这辈子可悲的就是只记住了她笑的样子。我们走在窑头路上时,她就已经并排着走在我一侧了。她开始和我说一些她学校里的趣事,我认真听着。只要发觉眼前的人与印象里的彼此并未有多大差错,气氛便会得到暧昧的缓和,过马路的时候我牵起她的手,又感觉到了她掌心的温热。我说让她去我公寓住一晚上,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我便知道答案了。善良就像是杀不死的癌,副作用是心软,心软会致命。在那个年纪,遇见善良的芊芊,现在回想起反而觉得不是我的幸运,每次她露出的软肋,如今都要加深我的罪过。回到我的住处,关上门,我便把她按在了床上,她推着我的肩膀,我吻她的时候,她的胳膊无力地垂下。她知道自己已是羊入虎口,在劫难逃。那时候山财大南门正对面有一家烤肉自助餐厅,不过后来改成了一家酒店。那天我带芊芊去那里吃的晚餐。我坐在芊芊对面,给她烤五花肉。等肉表面有了焦褐感,我夹起来放在芊芊面前的碟子里。我以前给芊芊做过菜,试过我厨艺的人真不多。那时还在读高中,我从家里做了醋溜白菜和炸肉片放在了芊芊学校的门卫处。叶子也吃过我做的饭,她在我家住的期间,正巧赶上我生日,我一些朋友来我家吃饭,我便炖了一锅玉米板栗鸡汤,展示了一下手艺。我在济南工作的时候,叶子有一次来找我,我们去超市买了排骨,我给她炖的排骨汤,那次炖了足足十个小时,连骨头都酥了。我拿了一罐椒盐给芊芊,芊芊摆摆手,说这个很难吃,我笑了笑,说这是挺带劲的佐料,芊芊便说,可能是口味不一样吧。我告诉她,在番茄上洒上椒盐可是美味,芊芊不相信,我便给她演示了一番。看我吃得津津有味,芊芊皱着眉头问我:“你不会中毒吧?”我说怎么可能。我第一次这样吃是在高二那年,那时候我一个舍友从学校超市里买了很多番茄,分给我们吃。我的舍友都知道我对晴有意思,当时便要和我打赌,说我要是敢揪一下晴的辫子,他们几个就用大葱蘸着蜂蜜吃,我要是不敢的话,就吃一斤撒了椒盐的番茄。我答应了。我当时就坐在晴的后面,我干巴巴的坐了一整天,在下午临近放学时,我伸出的手指冻结在了晴的肩膀上空,那时我一下就知道了,即便会面对我从未尝试过的椒盐番茄,我也没有再靠近晴一厘米的勇气,都不必烽火起,我便输得一塌涂地,体无完肤。那天晚上我没吃晚饭,硬气的在我舍友面前完成了我的指标,我一边看着他们惊讶的表情,还一边问他们:“你们要不要也来一块吃?”
吃完晚饭,我又带芊芊进山财大逛了一圈,路上遇见了丁远和他女朋友,我停下来和丁远说了几句话。芊芊和丁远的女朋友站在一侧, 芊芊显得有些拘谨。丁远的女朋友我认识,我们经常一块去打台球,去KTV,她有张标准的美人脸,留着短头发,我一直觉得她特别像小宋佳。她是我第一个见过会吸烟的女孩子,她吸二十二块钱的红皮苏烟,脚踝处有刺青,但我没看清楚纹的是什么。她看起来就有点坏女孩的味道,都说红颜祸水,丁远最后就被她整得很惨。我和丁远告别,带着芊芊去了操场,走了没多久,芊芊说有点冷,我们便回了我住的地方。房间里和外面简直不属于一个世界,房间里有地暖,一整个冬天盖条薄毛毯就足矣。而且我这个人怕热不怕冷,在临沂工作的那个冬天,我只穿着一条破洞牛仔裤就熬过去了。我关上灯,躺在了芊芊旁边,我分不清是芊芊的心跳声还是我的,在灰暗的房间里那么清晰的响着,在它的节奏里挥发着情欲的味道,让人迷醉。我脱光了衣服,侧着身子,问芊芊能不能把她的衣服脱掉,芊芊说不能,这样的问题和回答都是多此一举,我压在了芊芊身上,一边亲吻她一边卸掉她自以为的盔甲,两个人终是赤裸相对,我的身体变成一堆燥热的木柴,而身下的那个人就是足以点燃我的那颗火星。但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做太过分的事,说来别人都不相信,孤男寡女共居一室,而且还是跟我这样的“淫魔”。当我在临沂读书,和心瑶姐说这件事时,她便笑我,怎么可能呢,到嘴边的肉都不吃,你怎么可能是这种人。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只有我和芊芊两个人清楚。可能对芊芊而言,那可能是我做过的唯一一件好事。
第二天我和芊芊准备一块回莱芜,没想到在出门的时候,发现叶子也没有走,她正在走廊里打扫卫生。见到我,她用临沂话和我打招呼,我知道她老家是临沂的,有时候她说方言我一句也听不懂,我说莱芜话她也是听得一头雾水。学校放假已有一段时间,按理说学生都该早回家了,我没问叶子还在此逗留是为何,就像叶子看见我和芊芊一块从我房间里出来,什么也都没说。我问叶子什么时候回家,叶子说还得等几天吧,我便回我房间拿出来了一盆花,说:“那正好,我的花你先帮我养着吧。”整个济南城都是灰茫茫的,空中纷纷飘落着小雪,我拖着行李箱,和芊芊一块走在荆山路上,两个人也不说话,都围着厚厚的围巾,我望着远处的路,阴暗,寂寥,漫漫像永无尽头。谁料人生只似风前絮,现在再回忆起的那一时刻,犹如没有颜色的底片,成为我青春年华里定格的黑白。
02
祝同他女朋友执意要在家做早饭给我们两个吃,我拒绝了,我说太麻烦。其实我是对女孩子的“黑暗料理”有阴影。我们三个人去了三江源拉面馆,我要了一小碗牛肉拉面,祝同和他女朋友一人要了一盘盖饭。昨晚喝的太多,早上起来没什么胃口。虽然睡了一晚上,但那股难受劲还是没消下去,脑袋昏沉沉疼着,这次倒是没有感觉出胃里有什么不适。我一直就有胃病,怎么治也没治好。我母亲说这病是我喝酒喝出来的,戒了酒就好了。以前胃病犯的时候,吃点药就能搪塞过去,我第一次因为这个去医院打针,还是叶子带我去的。那好像是我第二次从临沂来济南找她,我们当时去吃的黄焖鸡,我又喝了点冷饮,从店里一出来我就恶心得不行,靠在墙角吐了一地。叶子在我旁边手足无措,我笑着对她说:“没事,可能吃撑了。”但叶子不放心,执意要带我去医院,我拗不过她,便和她打车去了浆水泉路那边的武警医院。医生先给我验了个血,我便躺在医院走廊里的椅子上等,把脑袋压在叶子的大腿上,盯着惨白的天花板看。医生说是急性肠胃炎,给我开了三瓶点滴液。叶子让我睡一会,她给我看着点滴瓶。我眯了一会,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叶子已睡熟了。她把脑袋靠在我的肩上,嘴唇一动一动的。她睡熟了就是这样子。我拿起她手机来看,她的手机从来不设密码,我打开她的QQ,看到她给姗姗姐发的一句话:“这家伙上吐下泻的,可把我急坏了。”我心里想,上吐是真的,这下泄是怎么来的。
祝同去上班,我自己打车回燕山,才走到齐鲁软件园,就接到了陈飞的电话。想来他都有一段时间没联系我了。我刚接听那边就传来他迷迷糊糊的声音,估计是又熬了一夜。他问我在哪,他说他昨晚梦见我去他老家安徽了。我想了想,他既然这么问我也不能骗他,便笑着说,是他太想我便梦见了我,又告诉他我已经回济南了。听到我这话,那边的声音一下就清醒了起来。“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回济南怎么不告诉我?”他在电话那端责怪道。我连忙解释:“没有,这才回。”他问我住哪,我和他说了地点,他“哦”了一声,说:“那不远。”看来今天这面是非见不可了。我和他约在山财大地下超市旁边的那家饮料店里,我先到的,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会,没过多久他便来了。他穿着一件纯黑色的体恤,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以前他也喜欢这样搭配。一见面说客套话对我俩来说没什么意思,一人要了一杯饮料,面对面的坐下,我从口袋里摸出烟来,冲着他敲出一根,他笑着反问我:“你何时见我吸过烟?”我把烟收回来叼在自己嘴里,一边点火一边说:“见过,别人可能没见过。”我俩很随意的聊着天,聊些家常。他知道哪些话题是我的暗礁,会小心翼翼的避开。叶子离世的时候他也在济南。我和叶子的故事,真正展开在和陈飞一起喝酒的那个晚上,我和叶子在一起后,他曾很多次关心过我和叶子的感情问题,他一直想让我和叶子分手,他明白他这样做是正确的,因为他知道,我和叶子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们两个不在一块,便能各自安好,一拥抱,彼此都会变成刺猬。他太了解我了。
一坐久了便浑身难受,这是我俩的通病。以前在山财大上学的时候,我俩偶尔来上次课,都在教室里坚持不到十分钟,他必用上厕所的借口带着我逃走。我们两个从饮料店出来,横穿明德路进了学校里的操场。进操场得走一段很陡的阶梯,每次走我都提心吊胆,害怕从上面滚下去,陈飞每次看我这小心翼翼的样子都会笑。他不知道,这是我小时候摔出来的阴影。这操场曾经也是我和陈飞经常来的,那时候陈飞觉得自己胖要减肥,我便陪着他晚上来这里跑步,每次都是跑几分钟后我俩都要躺在操场中央的草坪上歇息半个小时。陈飞告诉我,运动要有节制。我觉得他体重一直减不下来的原因,可能就是节制的时间太久了。以前我也总想着和叶子来这里散步的,每次来却都是躺在草坪上,叶子会说:“你去跑步吧,我在这里看着你。”我说你看不见我,因为我跑的很快。叶子便冲着我笑。有时候我们也会在傍晚时来这躺着,一直到漫天星子压下来。叶子仰在我的怀里,一脸享受。如今曾与我一起仰望星空的那个人,也变成了星空。流水落花,天上人间。叶子骨子里也是喜欢浪漫的,毕竟也是个女孩,只是就像她说的那样,我从来都没把她当过小女孩宠过,因为她在我面前一直要强,把自己的伤疤都隐藏起来,不让我看见,挡在我面前就像是一堵为我遮风挡雨的城墙,我习惯她给我在这纷乱的生活中创造出来的安逸,所以,所以,我以为她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其实不是。其实恰恰相反。她生前有多渴望我能变成她的超人,可她的愿望不现实,就像姗姗姐骂我的那样,说我和叶子在一起,就像是叶子养了一个儿子。我拿一无所有换取了叶子的所有,最后更是成为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叶子说她一直想要去看大海,我一次也没有带她去看过,她和我一样喜欢水,我带她去雪野湖,她能在湖边上玩一整天。在叶子死后不久,我到了莱芜车站,买了去青岛的车票,我坐在候车厅里冰冷的椅子上,听着人们纷乱、急促的脚步声,胸口空荡荡的疼。穷天下之声,无以舒其哀矣。呵。我眼睁睁看着开往青岛的大巴开走,心里想:算了,本来是该两个人一起去的地方,现在我自己去,看到的也不会是叶子曾渴望的那样子,她想望见的大海已经枯竭,她想望见的高山已经被夷为平地,她想等待的花好月圆已经不复存在,世事无常,海枯石烂最后也成了沧海桑田,她深爱的我也在她离开的那一天天崩地裂不再完整。我重新买了一张车票,是去临沂的。我找到了她家。我搂着叶子她弟弟的肩膀,那个还没成年的小男孩冲着我苦笑。叶子母亲给我炖了鸡汤,真的,和叶子以前给我形容的那样好喝,不像我熬鸡汤那样会放很多配料,很清淡,但很有滋味。我低着头,听叶子母亲说:“叶子啊,以前经常在家唠叨你,我让她领你来我们这里玩,她说你忙,你在临沂读书的时候也没有来,那次我煮了些鸡蛋,让叶子给你带去,这闺女,说嫌麻烦。”“我不爱吃鸡蛋,”我说。我的泪不停的滴进碗里,叶子弟弟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我,哽咽着说:“哥,你别哭了,让我姐听见不好。”泣尽难继以血,心摧如何无声?我走之前,给他们留下了一张卡,卡里有十万块,我和我母亲借的,我对我母亲说:“我现在就想着我以前对叶子做的那些事,我一辈子都不得安生了。”我母亲便塞给我了这张卡,说:“你去临沂,和叶子他们一家人说,咱们以后供着她弟弟上学。”我转过身去,说:“哪里还有一家人了。”叶子母亲执意不要,我给她跪下:“这是我替叶子给你的,别嫌少,她谢谢你们照顾她这么多年。”叶子是养女。她亲生父母在她小时候丢下她,是现在这一家人养大了她。她的养父在她读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善良的人总要多磨难,又他妈不是修佛,若这世间真有神明,是眼瞎了吗?
操场的西边是一处大看台,我和陈飞又爬了上去。我们坐在阶梯上,看操场里有几个小孩在踢足球。以前我和陈飞在省博物馆附近的大润发超市兼职,下班了我俩脱掉收银员的工装到超市里去买只烤鸡,买几瓶啤酒,就能在这里喝上一晚。青春年少,好不自在。以前我是能喝点啤酒的,酒量不好也差不到哪里。有一年我去我发小家喝酒,一晚干掉十几瓶啤酒,最后是我奶奶在离着我家不远的操场上找到我的。喝酒我从来没喝出“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这般的意境,反而总洋相尽出。上大学后我喝的少了,陈飞知道我有胃病,平时我们两个喝一点,但他不让我喝多,有酒场的时候,我该喝的酒他能替我挡下一大部分。我第一次和叶子出去吃饭,是吃的水饺,叶子问我能不能喝酒,我说能,她便说我喝不过他们临沂人。我到汤头镇上学的时候,和当地人喝过,喝了半碗白酒我就被送医院里去了,他们那里可能盛产假酒。我和陈飞坐了一会儿,陈飞站起来接了一个电话,挂掉电话后拉着我的胳膊让我陪他去车站。我问他去那里干嘛,他冲我嘿嘿一笑,说他女朋友快到了。我便和他穿过学校,到山财大西门那里去等车。K107很快,有时候一根烟的功夫一辆车便过去了。我喜欢坐在公交车上靠窗的位置,把脑袋顶在车窗上,微微眯着眼,看窗外的景色一掠而过。叶子一坐车就会打瞌睡,这就和我一上课就头疼一样,像是一种本能。我记得有一次叶子送我去车站,我想不起来是坐的K107还是K50了,反正那天车上的人寥寥无几,在济南这种情况很少见,叶子一上车还和我说了几句话,没过多久便靠在我肩上睡着了,她手里提着的放着饮料的塑料袋,一下子从她手里滑落砸在地上,这不光吓了我一跳,也惊醒了叶子,叶子揉着惺忪睡眼,问我是不是已经滚到山脚下了。我知道她又做梦了,便顺着她说:“是啊。”叶子总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我曾经在《白鸟之失》里写过,桃子做的那“告别脏乱差“和”自行车比赛“的梦,其实都是叶子真实做过的。她一做梦就会说梦话,她说梦话的时候,总让我联想到睡在我奶奶家屋檐下的巢里的雏鸟。在这人间,她总是可爱的,只是到最后却应承了那句“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我和陈飞早到了一会,我俩站在路边等。陈飞去周围的商店给我买饮料喝,我低下头点了根烟,他抱着三瓶脉动回来,看着我说:“少吸烟吧,吸烟杀精。”我说没事,我储存量多,然后我又笑他:“你不会现在都还在吃玛咖吧?”陈飞摇摇头,说:“你不懂,我那可不是为了我自己。”今天天气又热了起来,感觉整个人都被热透了,喝下去的饮料接着又都从毛孔里渗透了出来。周围是杂乱的人声,车声,这更让我烦躁。陈飞女朋友到的时候已是中午,我以前见过这女孩,但是早已经忘了她什么模样,这次一见,便像陌生人。她曾经也见过叶子,我们四个在一起吃了好多次饭,我记得在我去临沂上学后第一次请假回济南,这女孩恰好也来了济南,陈飞便嚷嚷着聚一下。我们第一次聚餐是去吃的烧烤,在窑头路上我和叶子经常去吃的那家叫“小背篓”的饭店的旁边。那时候我刚在肩膀上纹了个鹿头,我穿着背心把纹身露出来,陈飞问我怎么在肩膀上纹了牛头,我说什么牛头,是鹿。好多人都这么说,可能是我没纹完的缘故,我是想纹一整头鹿的,但是纹身真他妈疼啊,只纹了一小部分我就受不了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怕疼,我去“苗方清颜”清理脸上的痘痘,那个戴着口罩的姐姐每往我脸上扎一针我都“哎呦”一声,她说她是头一次见我这么怕疼的人,我说很可能是我的脸皮薄的缘故。第二次是去陈飞和他女朋友租的房子那里吃饭,他和他女朋友做菜,我和叶子去超市买了很多酒和饮料,陈飞做的什么菜我已忘记,但我记得他有好几道菜都炒糊了,我和他吃着那黑漆漆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菜,一边喝啤酒。陈飞接过他女友手里的大包小包,说一块去吃饭。附近吃饭的地方很多,但能合胃口的很少,我们便去了济南长途客运站南区对面的肯德基。以前我来这里吃过一次,那还是刚来济南上学没多久,我一个初中同学也在济南上学,便来找我,还带来了她的一个女同学,说要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就我一个男的显得很尴尬,我便把祝同也叫来了。祝同当时在长清上学,我们三个便到车站等他,从长清到长途客运站有一辆2路车,这路公交车我印象里特别慢,我们在车站那里等了他很久,三个人的肚子很默契的都饿了,等他来了,我们便一块去吃的汉堡。我和祝同以及那两个女孩,晚上在我学校附近下的馆子,我们喝了不少酒,我给祝同钥匙,祝同和我的那个初中同学住在了我租的房子里,我则和那个女孩去了酒店,我们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就只是躺在床上聊了聊天,我往她身边凑了凑,说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那女孩便回我,可能是福尔马林的味道吧,学护士的身上都有。那一晚上我很煎熬,最后还是在后半夜时伸出胳膊搂住了她,她也没说什么,我便趁着还没消下去的酒劲,翻了个身压在她身上,她说你下去,我便真的下去了。那女孩很好,我们成了不常联系的朋友,隔很长一段时间我会给她打个电话,无关风月,只聊家常。
晚上我和陈飞以及他女朋友去了“家和渔村”吃饭,陈飞请的,我和陈飞一人喝了两瓶江小白,陈飞的女朋友是滴酒不沾,她就只安稳的坐在陈飞旁边,看我们两个对酌,我和她几乎无对话,她也不夹菜吃,可能是眼生,和叶子一般,在生人面前总放不开。喝完两瓶酒,陈飞又想着再要些,没喝尽兴,我连忙摆手,说:“真的不行了,这酒我喝的想吐,换啤酒吧。”江小白这酒,我真的喝不惯,只是营销手段太好,让它成了网红产品,其实喝进嘴里,也就那样,感觉和我在高中喝的那种用火机能点着的二锅头没什么区别。抖音上有一些很火的喝江小白的教程视频,就是加进冰红茶或者雪碧啊之类的饮料去喝,到现在我都没尝试过。我第一次喝江小白还是在临沂的时候,我和叶子去逛观唐街附近的那家金果超市,看到货架上有卖的,便顺手拿了一瓶,附近有一处公园,名字我没记得,也可能是从来没听别人说起过,公园靠着汤河,晚上站在河边的凉亭旁,风吹得人很有感觉。不过汤河两岸的环境并不怎么好,和雪野是难比的。我就和叶子在那里喝酒,当然只是我喝,她不喝,她只闻了一下,就说呛得她鼻子难受。我也觉得呛,但在叶子面前,还是就着我买的酒鬼花生喝下了半瓶,叶子问我剩下的怎么不喝,我说再喝今晚就没法和你睡觉了,叶子用鼻子蹭着我的袖口,说:“那你快别喝了。”
陈飞和他女朋友执意要送我回家,我说我没喝醉,路又熟,不用送的。陈飞点点头,说要有时间的话,就让我再去他姑家的按摩店做个按摩,我答应下来。当我走到楼下的时候,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一下子就反上来,我一口都吐进花池里,我弯着腰,嗓子里火辣辣的疼。我坐在花池的水泥台上,点了根烟,吸了一会儿,低头一看,烟灰全弹在我裤子上了。我在心里想,若是被叶子看见这样,她准会又教育我,肯定又会说我怎么这么不爱干净,然后把我全身的衣服都扯下来,扔进洗衣机里。我以前总觉得叶子洗衣服跟有瘾是的,特别是在夏天,我每天穿的衣服晚上她都要给我洗一遍,她说我爱出汗,衣服不洗会染上汗味。她有洁癖,不只受不了我的衣服,对不整洁不干净的一切她都难以忍受,我就是她眼中那种只会乱摆乱放的人,我到济南工作时租了房子,一开始她还没跟我一块住,她每天晚上都会从君安和平山庄过来,给我好好收拾一通,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有一次跟我说:“你说你还不好好爱我,像我这样不要钱还陪睡的保姆你去哪里找?”爱到久时,爱一旦蚀骨,那个人的样子会在你的身体里扎根,有一天那个人的影子会变成照亮你生活的太阳。后来我懂事些,一直在思考,这世间的情爱,到底只是多分泌出来的3.5毫克多巴胺,还是笔墨写不够的让人生死相许的东西?谁说“人生自是有情痴”?穿过无限的纷乱和寂寥,在叶子走后的一段日子里,我才渐渐想到,真正的爱情,会让你变成你该有的那个模样。它会让你疼着蜕变,直到你能长出翅膀。叶子,现在我每天早晨醒来,都会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每天早上和晚上我会打扫两遍房间;书桌上的东西都有了固定的位置,用完便放回原处;夏天的时候会一天洗一次衣服,冬天的时候便三天洗一次;每天晚上都要冲澡,先用肥皂洗一遍,然后再涂沐浴露,脖子上的泡沫我会冲洗干净;每天出门的时候口袋里要放两个硬币和一包纸巾——当然,还有很多很多曾经你想让我做的,现在我都记得牢牢的。以前你最让我受不了的东西,我正渐渐适应,我开始听见你的声音,听见你活在我如今每个举手投足间。我也时常在想,若现在你还在的话该有多好,我情愿我们的日子也仍像是“围城”,也明知今日“柳絮随风各东西,人事无非已不同”,可我宁愿相信“万事到头都是梦”,只是我醒来,你还在吗?只是我不醒,我会活成你的样子吗?以前你哭着说,我根本想象不到你到底有多爱我,当年你拼尽力气传达爱意,是我自筑隔阂,无论怎么说我都醒悟太迟,此刻只可念着“帘影碧桃人已去,屧痕苍藓径空留”,只能妄念着“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如今关于你的记忆都像颗颗炸弹,不停的炸裂我那颗斑斑锈迹的心脏,你可否知道,当初你赋予它多少爱,它现在就会有多疼。“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叶子,孤独与疼痛混杂如洪水般扑向我,在整个世界被烧成铺天盖地的灰烬里,空留我一个人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