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得很慢

        又有东西掉地上。

        意识到这个事实,他张了张口,似乎叹了一声,还没起身,房门已经被推开了。

        “那个……对不起,我不小心打翻了你的盘子。”

        “阿春。”

        “在!”

        “放过我家厨房。”

        被称作阿春的少女沉默了,她低头看了许久,企图从沉闷的白色地板和自己趿拉着宽大拖鞋的脚上看出一朵花来。好一会儿,阿春抬了头,看见那人已经戴上耳机,全然不当自己是个人。

        拖鞋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阿春靠近了对方。

        “你好吵。”

        “对不起,可是……”阿春觉得胸口堵着一口气,跟吃撑了一样的感觉,满满胀胀,发不出、咽不下,委屈得要命。

        “可是我不懂怎么做人啊。”


        调音师是个普通的调音师,没有年薪百万,也没有女朋友,就只是个没日没夜混音、母带和编曲的小伙子。除非工作必要,调音师不常出门,就这么一个人窝在小公寓里,舒舒坦坦。

        有朋友送他一盆仙人掌,孤零零地杵在窗台,被忘得干净,一日终于魂归天地。仙人掌被养死了,调音师也懒得收拾,空盆里倒是冒了几颗不知名的野草。

        野草坚强地存活下来,不算奇迹。

        家里冒出个小姑娘,说自己是野草变的,就真是新奇了。

        “我是植物人!你可以叫我阿春。”

        少女奔到他面前,长发垂落,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泛着光,橘亮的发梢在空气中勾勒出轻巧的弧线。调音师愣了愣,恍惚间又想起植物人不是这个意思,一把揪住对方,推出屋外。

        下一秒,少女重新出现在屋子里。

        调音师觉得自己混音混出幻觉了,他问:“我醒着吗?”

        “如果你不能睁着眼睛睡觉的话,你现在很清醒。”

        “那你醒了没?”

        阿春三步并作两,气势汹汹地走到对方面前,声音洪亮,让调音师想起学生时代坐台下听演讲——“我,植物人,阿春。”

        调音师退了几步,和阿春保持着一定距离,企图接受这个荒谬的事实。

        “你就不能好好当颗草吗?”

        “不能。”阿春掷地有声。

        “你这样影响我的生活,”调音师看了眼有些空荡的公寓,提议道,“要不你换户人家?”

        “不能。你可以当我是一株植物,不用理我的!”阿春拉开窗帘,春天的阳光暖洋洋的,透过透明的玻璃窗,被邀进了屋里。少女赤着脚站在暖黄色的投影,笑容干净。

        有风撩起,半空中飘扬的细小尘埃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一瞬间仿佛置身星海。

        调音师内心动摇了一秒。

        “我光合作用,不用吃喝的,给我本体浇浇水就可以啦!”

        “好。”

        就当养了株人形植物吧,调音师心想。


        调音师不明白,阿春为什么对折腾食物情有独钟?

        他有幸目睹了阿春的下厨全程——食物刚刚入锅,小姑娘就嗖的一下跑到三米之外,任由白嫩的小青菜在油锅里倍受煎熬、自生自灭。接着阿春宛如看天神降临一般,看着调音师上前收拾残局,将焉了吧唧的小青菜拯救起来。

        “既然这么害怕,干嘛还要做?”

        “因为害怕所以要克服啊!”

        “我教你吧。”调音师看了眼阿春,再看一眼盘子里可怜兮兮的小青菜,突然问道:“你这样,算不算谋害同类?”

        阿春很不可置信地看着调音师,摇了摇头。

        “死掉的仙人掌,变成了我的肥料。蔬菜,变成了你的食物。”阿春皱着眉头,企图用自己浅显的语言来表达她的观点,“不断循环,不断循环,为了满足自己。”

        为了满足自己,不断循环,不断循环……

        朦胧的光线里,翩飞的窗帘和斑驳的光影,看不清面容的少女在明亮与昏暗间旋转、旋转,飞扬的蝶和翱游的鱼;旋转、旋转,蜿蜒上爬的藤蔓和勃勃生机的野草……喧闹的人声和不知名的曲调,交织成混沌而美妙的乐曲。

        他走近了一步,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眸。

        调音师醒了。

        他睁开眼,听见梦里似曾相识的曲子。调音师在床上坐了半晌,心想:没有梦里的好听。他推开了房门,迎上骤然中止的歌声。

        少女腰间系着围裙,桌上摆着不算糟糕的早餐。


        早上好。

        早。

        我出门了。

        一路小心。

        我回来了。

        吃晚饭吧。


        日复一日的对话,从三两言语到喋喋不休,不变的,还是这几句问候。调音师想,很奇怪,这样荒谬的事实和这样普通的日常,竟能融合在一块。

        阿春喜欢哼歌儿,并且每次都是同一个调子。有一次调音师问她,为什么一直唱这首歌。

        “因为喜欢啊,忘了哪里学来的。”阿春站在窗边,正给自己的本体浇水,头也不回地说着,“很有春天的感觉,不是吗?”

        此时已然是盛夏,连偶尔拂过的微风都带着热意。

        “出去走走吗?”

        “好!”

        夏日的傍晚,火烧云夺了整片天空的颜色,火焰从天际燃到人间,映得身侧少女脸庞红艳,调音师突然想起阿春一直哼着的那首歌。

        身旁人的歌声突如其然地传来,很轻很轻,低低沉沉的声音仅能在两人间徘徊,然后飘散在人声喧闹中。阿春眨了眨眼,微笑着侧头去看对方——调音师若无其事地望着前方,火烧云烧到了耳畔。


        冬天快要来了。

        阿春看着对面大树飘下一片落叶,忍不住伸手拨弄了下花盆里的野草。

        “在发呆?”

        “冬天快要来了。”

        “是啊,来,给你看个东西。”调音师拉住阿春的手,将对方带到电脑前,给她戴上耳机。

        在很远的地方,响起了风铃声。

        清脆的钢琴声,一下一下,像是敲在树梢草丛间的雨滴,滑进潺潺流水,流过小桥人家。有孩子轻笑了一声,一切声响戛然而止——直到女孩的歌声从远方飘来,雨后吹起春风。

        万物复苏,精灵飞舞。

        一曲终了,调音师看着少女摘下耳机,猛地扎进自己怀里。他有些无措地环住对方的肩膀,轻轻拍打着。

        “冬天快要来了。”阿春又重复了一遍,仍旧窝在调音师怀里,声音闷闷地从他胸口传出来,“我……我要走了。”

        她本想说,我要离开你了。

        调音师好像听懂了她的意思,又好像没听懂。他的目光落在少女垂落的长发上,问道:“你要离开我吗?”

        长久的沉默之后,阿春从调音师的怀里钻出来,认真地点了点头。

        “明年的春天,我就会回来。”


        调音师又做梦了,梦里的少女仍然看不清面容,伴着柔和的曲调,旋转。

        他醒来,看着灰白的天空,现在是冬季,天气预报说今天要下雪。大概整个城市的人都在期待第一场雪,他也是。

        如果阿春也在就好了,她应该是从来没办法看见雪的。调音师心想,那就多拍些雪景照吧。

        阿春离开后,调音师做了许多梦——关于阿春的,关于他自己的。

        第一次遇见阿春,是两年前的春天。他心情不好,突然心血来潮去山上赏花。那时才是初春,漫山绽放的盛景未到,因此游客很少。

        少女坐在树上荡着双腿,见了他好似见了一个闯入桃源的凡夫,险些栽落在地。

        第二次遇见阿春,是一年前的春天。少女突然闯进他的房间,伴着微凉的春风,吓得他手机上的110差点拨号。

        第三次,便是今年的春天了。

        阿春说,在每一年的冬天,所有关于她的记忆都会被想起,然后一夜遗忘。

        我每一年都会爱上你的。

        是啊,你每一次都这么说,也遵循了我们的约定。

        不断循环,不断循环……


        调音师哼着他和阿春共同创作的曲子,望着白茫茫的天际。有一片雪花悠悠荡荡地飘落,悄然无息地附到了他的大衣上,小小的一点。他似有所觉地低头,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消逝。

        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事情,却一点都没有感到恐惧,竟突然间莫名地期待起春天的到来。此时,他脑海里闪过不知从哪本书看来的一句话——

        “春天来得很慢,春天才有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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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事物
我都要看上两遍
一遍让我欢欣
一遍令我忧伤
                      ——马林 索雷斯库《两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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