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都不曾留意过岁月烙印在我们心底的痕迹,又怎么说“一切都会过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行走在医院的走廊中,我时常可以听到这么一句话——“别太伤心了,一切都会过去。”我总会不自觉地驻足,看向声音的来源,猜想大抵又有一人悄然离开这个世界了。
选择当一名医生,并非我所愿,说真的,如果世界上有后悔药,一切可以归回节点,重新开始的话,我一定不会再选择当医生。抛开繁琐的知识,无穷无尽的考试,层出不穷的规范化培训、专业培训等等,我内心最为脆弱的还是,生命的陨落。这使得医院被赋予了诸多极为复杂又无法理清的情感,悲伤、气愤、压抑、欢笑、凉薄、嘲讽……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怨灵的话,这地方大概会是怨灵的栖息地,这里的悲欢离合吃起来一定特别痛快。
内心细腻的人在这样一个环境下面是没有足以酣畅淋漓呼吸的空气的,如此一来,众人都选择麻木和沉默以对,感觉用专业的口吻告诉你,不夹杂一丝一毫的情感,最容易让来人冷静和接受。
可众人不知道的是,即使是戴着面具也有着窥见内心世界的眼睛会暴露在人前,我们永远不可能完美地伪装自己,一切的自欺欺人在那一夜被打碎。
碎了就碎了,奈何没有人拾起碎片,轻轻抚慰……
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冲泡一杯咖啡,坐下来听我讲这个事情。
不然,你可以走了。
那晚,我值班。忘了具体时间,忘了严寒还是酷暑。医院的工作太忙了,根本没有脑容量去关心世间微变和沧桑已逝。
平日里的医院夜晚都不得消停,难得的是那夜的急诊格外安静,安静到我们甚至怀疑时间被凝固,转动的指针被拨停。
她来了,脸色很憔悴,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她浓妆艳抹,风尘味极重,大概谁都会在看完第一眼的时候,心里暗暗鄙夷。她妖娆地坐在椅子上,顺手将包放在看诊的桌子上,浑身散发着廉价的香水味。我不由冷哼了一下,而后面色如常,问:“哪里不舒服”,专业而冷清。
她看了我一下,莫名地咧开嘴笑了,说:“我要打胎。”神色不慌不忙,不紧不乱,仿佛是已经做多了做惯了这类事一样。
不经意之间,我竟深呼吸了一下,看也不看“病人”一眼,将她的医保卡拔起来,说了句:“请白天都妇产科做人流,现在夜间急诊做不了这个。”
语罢,我忽然发现,“病人”沉默了,低头把玩着手机,嘴边的笑容慢慢消散,脸色一点一点的慌张起来,眉头越蹙越紧,正当我再重复一遍刚刚的话的时候,她忽然猛地一抬头,死死盯住我说,急切地说:“医生,我今晚必须打掉这个孩子。”
“晚上没有医生给你做人流,你只能白天来,周一到周五有无痛超导可视人流,周末只有无痛人流,我建议你还是……”有些时候我不由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任何情感的复读机。
“医生!我真的必须今晚打掉这个孩子。”她已经急得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不让我继续抄写病例的动作。
我心一惊,排斥地打掉她的手,我是个有洁癖的人,严重到心理也是。
“没办法就是没办法。做人流不是想做就做的,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决定做不做。”今天的我似乎有点不一样,忍不住会去劝这种人。
这时候,病人慢慢多起来了。
我将卡还给她,并越过她叫道:“下一个。”
她不得已站起来,却始终不肯离去,一直在一旁盯着我看,眼睛里越来越灼热,我觉得我像一根火柴,随时要燃烧起来,忽然,有些不知名的怒火就要窜出,我严厉地看向她,示意她快点出去。我今晚好像情绪特别容易波动,隐隐的,有些捉摸不透的不自然。
终于,她脸上掩不住的失落,缓缓走出就诊室。
可奇怪的是,我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待她离去,我竟还不知道收回,只觉得有些莫名的心痛。
今天,是立夏吗?怎么感觉有点凉意。
次日,我查了妇产科的就诊名单,无她。
接连几天,我又忍不住好奇查了妇产科的就诊名单,无她。
是鬼魂吗?自那晚出现拨动我心绪之后,就未曾出现过了。
直到今日,我又听到了那一话——“一切都会过去”。
驻足,猛地一惊。
惊蛰那日,雨下得很大,科室主任告诉我,主治没有评上,因为论文不达标,我很是郁闷,当了足足十年的住院医师还不够吗?所谓论文不达标不过只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名额有限,后门进的优先吧。
我喝了不少酒,走在沿江街道,那里,灯红酒绿,我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记得廉价的香水味越来越浓……
雨很大,夜很长,耳畔是一句——别想了,一切都会过去。
如果忘切可以让人误以为时间未曾逝去,事情未曾发生,何尝不去选择忘记,但是你怎知这一切都会过去。
日子依旧平静,而我已经不再伪装,我去和院长大吵了一顿,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
现在是一名默默无闻的乡村医生,那人我再也未曾寻到,如有一天,你们在哪里看见她了,请告诉她,我在找她,好吗?
我记得,医保卡上她的名字是——伊末。
作者按:看懂这个故事了吗?看懂这个名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