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哒桑
谢灵运是南北朝有名的狂狷之徒,他有句名言:“天下文章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人共一斗。”
此公真有奇才,是以没狂到没有上限的地步,知道在曹植面前应该谦逊。他385生于会稽,爷爷是淝水名将晋军先锋谢玄。老爸谢瑍智商不高,而且死得早,史书上说“不慧”,很怨念的说法。谢灵运天资聪慧,他爷爷感叹道:“我才生个傻儿子,他却生个天才,我哪里不如那傻小子了?”
这家伙少时是个聪明勤奋的学霸形象,年纪轻轻就文盖江东。那时候,北方被五胡蹂躏,全中国的文气几乎都集中在江东,当真是了不得的。因为祖上功在社稷,谢灵运年纪轻轻就世袭了“康乐公”的封号,食邑三千户,所以也称谢康乐。
出身名门、有才、有财、高颜值,今天偶像剧里头那些帅哥董事长们给他提鞋都不配。这家伙挥金如土,车子和衣服都光鲜漂亮,虽不刻意引领时尚,然谢公子自己设计发明各种新款式用物、服饰,“世共宗之”。举个例子,因为爱好游山玩水,动辄日行近二百里(户外高手,身体素质肯定刚刚地),他发明了一种木屐,上山时卸掉前齿,下山卸掉后齿。这种“谢公屐”直到300多年后的唐代还广受喜爱,李白就有“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的诗句。
世家子弟到了弱冠之年要出仕做官,就是广受后人诟病的“门阀”制度,豪门世家垄断了社会上层的一切资源,从经济到政治再到文化。因此从405年开始,文艺青年谢灵运要到官场上混去了。
六朝时期政治局势风云变幻,改朝换代走马灯一般,本就虚伪和勾心斗角的官场,更是步步惊雷。404年,刘裕——后来的宋高祖——灭掉了篡晋的楚国,重新恢复晋室,手里捏着傀儡皇帝,官拜相国。谢灵运才刚一入仕便遭厄运,407年,他被派给豫州刺史刘毅当部下,没几年,刘毅造反服诛,谢灵运也稀里糊涂成了共犯。好在刘裕在中国古代皇帝中是也算是个宽泛人,他没有把谢归在反贼之列,另派他一个职位调到健康(六朝故都南京)去了。
此后谢灵运追随刘裕四处征讨,刘裕收复洛阳、长安,声望扶摇直上。419年,刘裕在彭城(今天的徐州)建立宋国,野心昭然。身为黄门侍郎(贴身侍从,是非常亲信的一个职位)的谢灵运进献《撰征赋》,为刘裕歌功颂德,写得洋洋洒洒,十分华丽炫目
刘裕大喜,加封他一个更加亲信的“从事中郎”,不过才刚上任就被一个杀门生的凶杀案牵连进来,被刘裕罢了官。晋代寒门子弟难有出头之日,只有攀附豪门,靠当跟班寻找出头的机会,谓之“门生”。次年,刘裕篡晋称帝,又把谢灵运提拔到身边来。
谢灵运取人,唯一标准是看文章写得是否漂亮。军国大事在他眼里不过是微末小节,自己诗文都已无双,那些小事岂不更是信手拈来?其实刘裕只需要他写写马屁文章而已,因此难免有些怨言。再加上对官场上那套虚礼非常敷衍了事,早有许多人看他不爽。
刘裕常年戎马生涯,四十三岁上才得到第一个儿子刘义符,非常放纵对几个儿子的管束。老大刘义符和老二刘义真都是当时有名的玩主,太子刘义符更是经常趁父亲不在,领着兄弟们到处寻欢作乐。谢灵运和这伙子屁孩们打得火热,皇子们对这位偶像大叔也非常崇拜。
422年,刘裕病故,临终任命了四名托孤大臣,辅佐刘义符登基。
玩主皇帝自顾玩乐,大权都掌握在四位顾命大臣手中。谢灵运已年近四十,仍不通世故,他仗着和皇帝是酒肉朋友的关系,经常编排这些顾命大臣的是非,对他们指指戳戳。顾命大臣徐漾之便把谢灵运从皇帝身边赶走,给他派了个永嘉(今天属浙江温州)太守的位子。
永嘉境内遍地风景名胜,徐漾之真是用心良苦,知道谢灵运好这口,放他在那里恣意玩耍。他出游动辄十天半月,公务和老百姓的诉讼一概不闻不问,一年后,这位爷玩也玩累了,回头想想前半辈子觉得忒无趣,干脆称病回老家去了。
他在老家会稽修建别墅,史书上说“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逼格非同一般,可惜我们今天只能想象。于是专心当起隐士来,终日与友人放纵娱乐。呜呼!这才是一个高逼格文青应有的归宿。每有诗作传到市镇上,高富帅和屌丝们都竞相抄写,名动京师。他在《山居赋》里用巨大篇幅描述自己别墅生活之惬意,说饭靠耕种、蚕桑换衣物、蔬菜当肉、有病采药自治,每天参佛法、练书法、作文、赋诗……
少帝刘义符登基之后越发没有节制。他不顾父丧,终日嬉乐,军机民生一概不问。424年,魏兵犯境,前线败得一塌糊涂,朝野人心惶惶,而皇帝依然啥事都没有,终日玩乐。顾命大臣徐羡之、檀道济带兵杀进皇宫,废了少帝刘义符。老二刘义真也是一大玩主,而且非常聪明,胡作非为起来更是无法无天,事后还能把干系脱得一干二净。于是徐羡之干脆连刘义真一道废为庶民,不久还杀了这两兄弟,为老三刘义隆登基开路,他们认为刘义隆比较有当皇帝的正形。
这几位大臣不惜顶恶名帮着刘家保江山,刘裕生前对他们的恩信,恐怕不亚于刘备之于诸葛亮。424年,宋文帝刘义隆登基,这位来干正事的主,又岂容大权旁落?426年,十九岁的刘义隆以废弑旧君之罪,杀了徐羡之、傅亮、谢晦三位顾命大臣,从此大权独揽。
刘义隆掌权后,封谢灵运做秘书监(专管藏书编校),两次招他都不来,他正在老家过着神仙羡煞的日子,宫廷刚刚爆发无数血雨腥风,他又不是傻子。但皇帝派人专程上门来请,没办法只好去上任。
皇帝派他撰《晋书》,他只是“粗立条疏”,书却不见写。皇帝非常爱他的诗书,赞为“二绝”,粉丝当然不会计较偶像,还要给他加官进爵。
而偶像似乎不怎么买粉丝的帐,不知是傲娇还是长心眼,知道伴君如虎的道理。他一面称病不朝,到野外四处修渠、植树,经常流连十几天不回,事先不请假、事后不报告,公事完全荒弃。皇帝不忍心伤他,但不处置又没法跟别的臣子交待,只好让他自己辞职。正中谢灵运下怀,便上表请回老家养病,皇帝顺坡下驴。
既不见容于官场,也自知不是伴君之人,428年,在皇帝身边混了两年的谢灵运长出一口气,回会稽老家继续逍遥。这时的他又有了新玩法,不再流连隐居。仗着家财丰厚,他率领好几百门生故吏,伐木穿山以为道路,修渠引湖以利农耕。这种自掏腰包的利民工程,吸引很多老百姓前来相附,在他门下讨份衣食。
地方官和当地公侯之间的关系一般都非常难搞。会稽太守孟顗是个很虔诚事佛的人,谢灵运嘲笑他说:“得道应须慧业文人,生天当在灵运前,成佛必在灵运后。”孟顗“深恨此言”。谢灵运和朋友纵酒,醉后一丝不挂大呼小叫,孟顗不堪,写信要他注意检点,灵运大怒:“身自大呼,关痴人何事?”关系更僵。
谢灵运因为热衷于利民工程,写表给皇帝请决湖造田,皇帝就命地方官配合。但孟顗百般刁难让他啥都干不成。灵运怒,到处散布怨言说孟顗心中不存民利,只关心湖里的鱼虾(认为决湖有杀生罪孽)。
这下触了孟顗的政治前途,孟顗彻底翻脸了,祭出阴暗面参了谢灵运一本,说他“蓄兵谋反”。当时世豪门私兵的现象仍很寻常,皇帝非常清楚谢灵运毫无权欲,不愿追问,便想了个权宜办法处理二人矛盾:把谢灵运封到山川秀美的江西临川去,任个闲职,高高地给俸禄。
到了临川,他仍恣意胡来,惹上官司麻烦。这时,宋文帝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刘家老四刘义康入朝主政。与父亲和前面三个哥哥不同,刘义康不爱诗文,性行嚣张,他派了个叫郑望生的人来抓谢灵运。不知是害怕去见刘义康,还是因为郑望生态度生硬无礼,谢灵运反而把郑望生给抓了起来。这下“兴兵谋逆”的罪名坐实了,朝廷派兵追讨擒获。文帝本只想免官了事,奈何刘义康非要灵运性命,最后妥协,念其祖德罪减一等,流放广州。这一年是431年。
两年后,官府抓获一伙蝥贼,供称:他们是谢灵运好友薛道双的同村,去年九月初,薛道双给他们钱和武器,让他们在三江口(在今天宁波)劫救谢灵运。这伙人没追上押解,回乡途中饥馑,就沿路打劫。
这下连文帝也保他不住了,433年,皇帝下诏将谢灵运在广州弃市(斩或绞死之后陈尸闹市示众)。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