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住的房子,卧室里床的正对面衣柜上那三面大镜子,始终是我的梦魇。
一到夜晚,面对着镜子,我就开始退缩,眼光往别处躲藏,镜面明晃晃反射着水银色灯光,歪曲房间景象,说不出的诡异。
也许午夜十二点照镜子真的会见到鬼,镜中人是你,表情却不一样,你用力微笑,她却要怪笑着张嘴露出舌头,至于是什么颜色,瞎说着什么话,还是不要幻想着自扰吧。
在这样的房间里,每晚对着镜子睡觉,常让我梦见死去的陌生人,且在我半梦半醒时,能隐约感到他们凉嗖嗖的手指擦过我的脸庞,翻身时会压住谁的衣服,有一次似乎有个发出暗光的人影咕咕囔囔地挣脱了,我只当作是自己神经脆弱的征兆。
也许就是这个缘故,我面色憔悴,头发灰暗,指甲泛着镜子里的水银色。
但我没有想过要搬走,我已经习惯了,就像是从贫瘠土壤里长出来的枯燥植物,与不幸的环境一样荒凉,我早已是这个带有镜子的房间的一部分了。
但我神经质地怕鬼,怕镜子里的人,即使在白天,我也不太去看它,这三个大镜子究竟有什么作用呢,我也没有去想过,我把它们当作房子的一种器官,就像人有眼睛一样,麻木地走进走出,没有镜子的房间对我来说竟然有些难以忍受,如果不是因为表妹的拜访,我会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吧。
想起那件事我仍然感觉毛骨悚然,现在我再也不能看镜子了,与表妹也断绝了联系,我把居住的房间床对面的墙凿成一面大窗户,对着窗外林立的城市楼宇,靠着看它们白天灰白的外表和夜晚灯光来放松心情,却依然常常从玻璃反光里看见水银镜子,使我浑身发冷,我担心即使那时的惨状不会发生,我也会因为紧张情不自禁地推开窗户跳下去。
因此我在窗台上栽了一些植物,花盆是温暖的红色,能让人轻松的绿色子芽却迟迟不肯钻出来,也许是冬天的缘故吧。
那一天也正是冬天,屋外天寒地冻,我放任寒冷侵蚀,在房间里蜷缩地坐着,整日发呆打发时间,冷得皮肤紧绷,手指似乎冻得缩小了一圈。竟有个不认识的表妹找到了我偏僻的房子,到家里来拜访,说是途经借宿一夜,我便带她穿过黑暗的门廊,在客厅里烧茶喝,她依然哆哆嗦嗦,仿佛要让我相信似的,讲起我们之间的亲戚关系来,看似更可疑了,但我没有介意,只是招待客人罢了。
吃过晚饭后我难得地打开了灯,与她在灯影中交谈,我为她的精明而惊奇,她打量了一会我的脸色跟身体,准确地说出了我这些年的生活状况,我怀疑她可能想到了我房间里的镜子,但我没有说出口。
她打趣说,过着这样静如死水的晦暗生活,也许就算死了别人发觉不了,连自己也发现不了吧,说着她活泼地笑了起来,我却隐隐一惊,转念想起镜子里的自己,又怪自己太神经质了。
她又接连说了几个新奇的笑话,看似很满意我难得显露的笑容,我觉得身体都发暖了,沙发比平时更柔软,不知觉中地抬头瞥过房间的角落,目光便停滞不能移开了,我看到墙壁顶端,那两面墙的夹角形成的缝隙里是灯光不能消除的黑色,那一星星漆黑的魅影藏得太深,让光明软弱无力,仿佛无底深渊,我不知为何被它吸引,死死地看着,她也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一时间两人沉默无言。
她严肃地对我说,你知道吗,那样黑色的缝隙不是因为光照射不到,而是里面居住着能吞噬光线的鬼。
我猛地转头看着她,一瞬间不知露出了什么表情,她竟然有些惊惧,微微战栗起来,说她又冷了,搓搓手,我垂下眼睛,听到雪砸在窗台上的声音了,于是起身去给她烧新的茶。
她伸手按了一下身边的手提袋,有个棱角的形状,说她的担忧不是妄言。
她曾在酒鬼衣袖的褶皱里见过那鬼,从衣袖里钻出来,举起那酒鬼的酒瓶塞进他的嘴里,然后不停地舔他的眼睛,酒鬼就哭起来,一边大喊着为醉酒惭愧,一面不停地喝鬼递过来的酒,最终呛死在他自己的呕吐物,唾液和眼泪混杂的一摊液体里,那酒鬼坐在路边,却没有人向他侧目,行人视若无睹,只有她停下来看着这恶心的场面,她看一眼,那鬼便恶狠狠地瞪她,眼睛里长着牙齿,咬得咔咔响,不断流出黄白色带血的液体,像是酒鬼脸上的皮打烂揉成一团似的。
她说,从那以后她才知道,为什么落魄的人衣服褶皱永远洗不干净,漆黑一团,因为里面就是那只鬼。她说,她后来就在手提袋里放了一把剪刀,用来剪藏鬼的衣袖,好在再也没有遇见过,她又看了一眼墙壁的缝隙,黑影仿佛因她充满生气的目光淡去了,她顿了顿,让我不用多虑。
她看着我,我听后木讷不动,松松地攥着拳头,靠在沙发上,一层陌生的光遮住了她的眼睛。我对这些乡野怪谈是不在意的,我本身住在荒僻之地,孤魂野鬼的嚎叫声稀松平常,我很清楚那只是风声吹过树林,或野兔跳跃撞响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与黑暗中凸显了。我反倒心想这是个古怪的女人,要是让她睡在我房间里的镜子前,指不上会出什么乱子。
我俩无言地对坐着,各怀心事,气氛挺难堪,因为房间里坐着一个陌生人,多年来对生活失去知觉的我,感到五官与触觉突然回到了身上,头一次出神地聆听黑夜降临。
冷风涌过天空,拂过树林上方,吹动空中沙尘般的夜雪,再一缕缕地钻进窗里,于是我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起身走到窗前,想把它关紧。
我走到黑洞洞的窗前,赫然听见一声锐利的哀嚎,手停在了半空中,头一次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只黑猫窜出来,耷拉着头,一股血顺着它的脖颈流到窗台上,浸入浅浅的初雪。
我松了一口气,这是常有的事,树林里的野物互相残杀,不时有受伤的跳到我房间里来,我就用扫帚把这些畜生赶出去,并不费事。
这时她站在了我身后,一只手按着我的背心,看着她柔润的皮肤,我才发觉我的身体多么干燥苍白,她注视黑猫绝望的暗绿色眼睛,目光带着怜悯,咬着嘴巴一言不发,我麻木地举起扫帚把猫掀了下去,她才用力地捏着我的肩膀,小声说到:
“也许你比它们更像野兽,像孤魂野鬼。”这一句话在黑夜里却像一阵钟声,清晰地撞在我心上。
但我不以为然,并未反驳她,谁说不是呢,长久住在这里的我,到底与它们有什么区别呢。
她带着关切的神情说到,你该离开这个地方,去热闹的城市里生活,她还关心我的身体健康,我吃了一惊,如果她不那么形容,她说我的骨头简直像黑森林里的老树,走起路来每个关节都吹出森林里哗哗作响的风声。
我从未想到,我伸手按了按膝盖关节,听见清楚的一阵有些可怕的磕巴声音,心里立刻产生了一股无名怒火,要不是她不知分寸地说了出来,我哪至于变得如此糟糕。
我装作身体疲劳,其实是愤怒地甩开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