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版权归董折与浦铭心所有。
一个女人和浴室。
浦铭心。
「曾共某把 剃须刀 很浪漫地 挤着共用几米
有过好几季 朝朝播放 是陨石旁的天际
再单身 不外就是 生活杂务 再不一齐
无人让我 储半件苹果批
像二人 还有约誓
离任发妻
再不因 体谅互让 终日受尽管制
世界都不细
交出钻戒 让我赎回 我的一世……」
2003年7月17日。
浦铭心 34岁
午时。阴。
三小时三十七分钟前,我们仍有约誓。
由17岁和你直接走进我们一同建立的家庭,
从小到大,我其实从来未曾独自生活过。
打点好一切安排,把一对子女送往寄宿,
和你正式分开,
我得到了自由。
说我自私……是……又如何?
问心,谁不自私?
原谅我这种狠。也许此刻我对「一个人」的欲望和好奇,远比任何事情还要高。
你感受到的「被困」,作为当局者之一的我,怎会不明白。
我时常放空想着这个问题:你我感到「被困」这种状态不知道到底是从哪一刻开始的呢。
失落,有时发呆,有时落泪。
开心时,这叫长相厮守。
失落时,就叫被困。
如果有天人类突然哑了,语言崩坏了,或许我们不会这么复杂,这么自欺欺人。
决断离开,不是不爱,如果能一辈子与你被困在一起,无悔。
我只是不想当上我们之间的笼内兽。
你疲累我明白,工作让你疲累。
但我感受到,我们的家庭,
仿佛比起工作更令你疲累。
下班后,你会在楼下呆站两小时抽烟,抬头看的已经不是月亮,而是街灯。徘徊上好一回才寂然上楼回家。看到餐桌上我给你留着、仍然微暖的半件苹果批,你却直入厨房煮面,背向我站着吃。
多少个夜班,你不是加班,就是去了当兼职。又或者是,我们因为各种事而争执、不断争执……孩子由被吓怕,到现在听见吵骂声也习以为常了。也许他们内心其实一早已很想被送往寄宿、逃离这个家吧。看着他们,我总是很内疚,但却又庆幸我们这段满目疮痍的婚姻,并没有毁了我们美丽的孩子。
偏执,毁掉的只有我们的婚姻。
也许暴力,才让我们两个多点触碰。
也许互相伤害,这一种摩擦是唯一可以令我们的火花不致熄灭。
也许不智地不断争吵,才能使我们多一点对话,多一点共聚,多一点对望着大家。
伤害,是为了找出一条残酷而残破的生路。
我不要看着我们的婚姻毁掉你再毁了我。
告诉我婚姻这个约誓毁掉了,我会感到遗憾。
告诉我毁掉的是我们之间的爱情的话,我会心碎。
痛。
我们的青春跑走了。
「战败」这两个字,我不想承认,亦不想说出口。
董折,我们的确战败了。
我把和你仅余的爱情收藏好,就这样各走各路,好吗?
道别话未有说罢,因为我很怕,最终要露出大家最丑陋的一面。
忍着泪木讷离场,无言终止,最起码我们仍能博取一份未完的思念。
讨厌你,至少我仍会想起你。
想起你,才会继续讨厌你。
如果你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董折,相信你仍有想我的时候。
这一刻我不能不放下你。
没说出口……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2005年。
浦铭心 36岁
这是我从来没有预期的独身生活。
在某大型出版社当外语小说翻译也有两年了。
蛮喜欢这份工作。一来可以在家工作,二来又不带人事压力。
22个月内,我翻译了9本小说:
6本瑞典的犯罪小说、
2本日本侦探推理小说还有1本爱情小说。
短短两年间,浦铭心这个名字,在这个业界内渐渐冒起。
发行机构曾问我是否有意尝试自己写书,我客气地一口推却了。
问到为何,我没答。
当翻译远比当作家好。不求名气,亦不需被人评头品足。
当作家太赤裸。我脸皮薄。能窥探别人的内心同时而不透露自己,多好。
我不花费,亦不求物质。一只我喜欢的杯,一份我喜欢的餐具,一张精致的木桌,一个单人浴缸,一面全身镜,一部电脑,一本簿,一个铅笔刨,一桶铅笔,一块橡皮擦,一支墨水笔,几件衣物……已概括了我的日常。
上个月到出版社取支票时竟听到印刷部的人提到董折这个名字。说要订购某型号的厚纸就找他。
我站在升降机内想起,我翻译的文字,印刷在你经手的白纸上。
冥冥。
冷酷地想,知道你还未死。
忘了有多久没有为了纯粹喜欢而好好打扮,
忘了有多久没有百无聊赖的看电视。
忘了有多久没有懒洋洋的点着香薰喝点酒,每一口都提醒自己,酒其实有什么好喝。
忘了……很多我喜欢的,我都差点忘掉。
我却没有忘记你的眼神。
如果你望到我这一刻发呆的表情,我所认识的你一定会偷笑。
没忘,不是没法,只是不想。
董折,就是一个不太眨眼的人。
一个人的家。
现在终于有空看肥皂剧。看着画面内的人呼天抢地在哭,我心里暗替他们辛苦。
今天这一集有点闷,我拿好了纸巾。却一直未用。演员们,请快点令我哭。
慢慢,我又开始发呆。
我喜欢你望着我的眼神。这个不眨眼的怪习惯。
从第一眼,就喜欢了。
我还很喜欢你的静,
那种宁静仿佛世界只有我们俩。
其实你记不记得,你已多久没有这样看着我。
只静静的看着我,就像看到你最爱看的雪景。
和你分开了匆匆这两年,我都是自己一个过生日,反正我不是喜欢庆祝的人。36岁生日,我比平常早起,不禁想问一问自己,是否在期待些什么……
做了一个苹果批……不是,是半个苹果批,一个人吃不下一整个苹果批,只好做半个,泡了茶,吃过了,随意穿了件薄针织,去一趟洗衣店拿干洗,再去邮局寄税单,回到家才中午。电视正在播财经新闻,其实我没有在意看,只是主播的声音蛮顺耳的,我就让它开着……
儿女选择了到英国就读,时差的关系,我和他们一星期通两次电话,每次半小时,知道他们安好,我已满足。作为母亲的我,最懂得该在什么时候放手。他们的人生、他们的路,该由他们去自然绽放,活出他们自己的生命。
一整个下午都在打扫,一个人住其实可以很随意,反正打不打扫只有自己知道,可是我比较执着……很多人说自己喜欢在咖啡室写作,我反而不会,这个城市的咖啡室其实很多人,一点都不宁静。我珍惜自己家里的清寂恬静,有时候夜深才回家,我还是会吸尘打扫房间。夏季将至了,我顺便整理了衣橱……不论季节,全都是清淡的素色衣服……其实我也很好奇,自己穿上鲜艳的颜色会是怎样。想了想还是算了,鲜艳的颜色太刺眼。
累了饿了伸一伸懒腰,原来晚饭时间都过了。今天没有去买菜,烫熟冰箱里的半包秋葵,蘸胡麻酱吃。电台正在播一些熟悉的旧歌……我看着窗外发呆,今晚的月色,带点苍凉……
这段日子里,我遇到很多个他,很多个她,而当中我认识到另一个他 - 蓝定凌。
认识他当天,他穿着浅蓝色的恤衫,加上他这个名字,不禁令我联想起蓝精灵这套卡通。
我们并没有发展,也许我对自己身上的疤痕,依然敏感。
明明夏季都要来了,
怎么还是这种微冷的温度。
我是在怀念某种熟悉的味道,
还是在期待另一个人的拥抱,
这一刻,我真的不知道。
浦铭心。
「……原来非因 孤单 显得凄凉
而是装快乐 有点牵强
床头那扇窗 总看见月亮 问谁愿共享
明瞭相恋 悲喜参半
若这刻 诚实问心
一个 跟一起 亦也不想……」
董折。
勇悍·17
「从转身那刻 偶遇你 竟觉得
踩过的积雪会散发电油味
从亲嘴那刻 闭着眼 都记得
这舌尖充满了泡泡浴香气
右角的灯柱折射你 面目神秘
却不怕下个旅程同赴生与死
那整晚谈话还未及两句
跌了三根烟蒂融化了四周禁地
成功应趁早 我愿意 手挽手
闯进教堂哪里要策划场地
成家应趁早 你愿意 别逃避
不要等苦涩吃够了才有喜
孕妇装宿舍里示众 哗声四起
哪一对踏上这步似这种年纪
你将要成为全大学最美
你我不必太长命也可目击到钻禧……」
1986年4月25日
夜。
切尔诺贝尔核爆。(Chernobyl Nuclear Incident)
当时我们17岁。
灾难片段在各个新闻平台接续播放。
世界另一边的这一夜,我们遇上了大家。
在那寒意浓的晚上,我硬着头皮第一次拖妳的手。
把妳的手放进我外套的右边口袋里取暖。也许当时心情太紧张吧,我的手心很湿。
亲妳的一刻,记得妳的舌尖带着泡泡浴的味道。
想起仍会笑,那整晚谈话都未及两句已跌了三根烟。
奇怪在,约会的这段日子,大家的名字我没问,刚巧妳亦没说。也许,知道名字与否,其实……不太重要。
我不知道怎样去爱妳,只知道对妳充满着一份率性的好奇。
91天前。
她是一位性格怪怪的女生。上课时她每当专注的时候,总喜欢咀嚼着自己的头发,我的成绩没有她那么好,时常留课。小息时留课不是负责清洗黑板就是擦擦地。
从课室的窗望着操场上的人群如蚁群。从中很容易看到她,她喜欢一个人坐在大石级旁放空。每日如是。
道听途说,听说她是一个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无朋友的女生。对这番言论我并没有相信太多,毕竟道听途说,可信性很低,当然,对她这个人的好奇,感觉依旧强烈。
有时候我会想,到底她上课时的专注是否装出来的,还是她根本一直在放空。
但每当想到这一点的这一个位置,就没有机会发展下去,因为大多时经已被老师发现我也正在放空。
只能这样说,对这个女生的初好奇,相信就是来自为何我放空总是被人发现,而她同样在放空却不被发现。
当然,世界上留意到她放空的,幸好有我。
对,这个年纪的我。就是这么简单。
罚留堂的空间很静,坦白说其实我蛮向往这个时空的,看到众男生在操场跑来跑去,小息完毕后总是满身大汗,最令我感到不解,亦不禁这样想:十多人,满身汗水追着地上一个圆球拼命般走来走去,入球率又不高,小休后浑身不自在的感觉,还要继续上课,何必令到自己这么辛苦呢。。。
更令人不解的当然是擦伤跌伤的一群,他们总是带着一脸自豪返回课室,也许这个时代,仍旧流行「男儿流血不流泪」这个大世界道理吧。其实男生流泪,又有什么问题呢。
再加上白白浪费血液,又是一个什么原理。
流血和流泪,本来就是两码子的情感。
或许,这些种种那些种种,我亦没有太多朋友。
我的好朋友,是后山看更亭波叔的四只流浪猫。
听老师群常称波叔做盲波,因为他的右眼是失明的。
可能是我不太说话的性格,我与这学校的副校长龙树云有着另一种奇妙的关系,龙树云喜欢在课与课之间和放学后在后山抽烟。我是替他把风的小子。
龙树云的西装外套内永远放着一个小酒瓶。当时候我还不知“酗酒”是什么一回事。
我很少在人来人往的操场出现,因为如果不是罚留堂,就是在后山边陪猫子,或者替校长把风。
有时候我会想,四野无人的后山那么大,还需要把风什么。多年后才了解到,原来有种情感叫寂寞。龙树云的人生不如意,而怕的就是寂寞。
龙树云并没有在我生命中留下什么启发性的点滴,有的也许只有一两点:
一、我的第一支香烟是他送我的。他说辈分上/责任上/传统道德上/职责上他都不该误导他人。所以他只是淡淡地送我一支烟,而没有教我怎么去抽。。。
二、也许因为我个子小的关系吧,他曾笑说过一个歪理笑话,却令我记上了一辈子。
他说:天生高大的人一生会成就什么。
我想不到答案。
他说:永远站在矮人身后。
端午西斜,秋。
这个星期五的留堂时段如常地进行,只是今天多了一位稀客。
她。
还记得这一次罚留堂的“罚款”是罚抄字典词汇。
要知道罚抄词汇是不需要思考的,偏偏我看到她正在思考。
细看之下,发现她正在写的并不是词汇,而是在重复做着别人的功课。奇特的是,每份功课都是用上不同笔迹来写的。
她看到我留意到她的这个行为,她眼睛不转冷冷的跟我说:「三十元一份功课。」
我不懂反应。
我问她「生意」如何。
她回答很忙,说时间不够用。
我呆呆看着天花说:「如果世界多了一分钟,够用吗?」
她的手停下四秒,想了想,笑了笑,笔继续动。
我也笑了,对,的确有点傻。
默默的课堂内我冒着汗斗胆地问她什么时候有空。
五秒后她冷冷地回答:「今晚十二点半。圣记后门。」
我和这位时专注时放空的女孩就是在一次罚留堂的机会底下认识的。
留堂完毕的钟声响起,她离座后顺手拿走了课室内的一把生锈铁尺。
首次约会竟提出这么晚,总有原因的。圣记是我们邻近的一家士多,士多外摆放着一台游戏机,
近日开始流行一台划时空的新游戏,叫「街头霸王」。
永远是士多关门后。
永远是入黑之后。
永远是街上无人的时候。
她是一个不喜欢投币打机的女生。
她的出现,身上永远拿着两件随身物,一支小电筒,一支生锈铁尺。
蹲下,打开机器底部的活门,亮起小电筒,开总掣,收起照明灯,开活门,走。
不留痕迹。
如是者91天。
这一个晚上,呆望着四周电视机上播放过不停核爆片段,生死竟然可以这么突发,又这么淡然,但这一刻我只知道大世界的一切感觉离我们很远。
而我的世界,只有妳。
我不太懂说话,倒不如直说吧。我说希望妳能够怀着身孕,大着肚子和我一起去上大学。
我能幻想到妳将会成为整间大学的焦点。孕妇装上学,是属于我们二人的勇悍。
对不起,这一方面我比较自私,我只想妳永远属于我。
还记得妳并没有回答,我们静静不语整整一支香烟的时间,正当我感到自己会否有点傻的时候,妳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到一个我俩也陌生的地方。
这一个晚上,我们拿出身上仅有的零钱纸币,出走到了旅馆渡夜。
还记得进入时租房间内,在大家边脱衣服边才介绍,
她:浦铭心。
我:董折。
所谓的人生大事,在我俩的身上,就是这样直白,这么简单。
握过手,事成。
说白了,这从来都是我们二人之间的默契,我们之间的事,我们的勇悍。
我并没有想太多,只想我们能尽早变成大人。
17岁等待18,原来可以这么漫长的。
未来带着一份强烈的未知。将来会怎样我不管,最起码我们比任何人也活得猖狂。
青春,不就是这样的。。。吗?
听新闻报道说,辐射区最起码要上五十年才算有转机。
我们一同憧憬着有天我们真的能到切尔诺贝尔闯闯。
这是我们独有的风光。
我俩的故事。就这样开始。
「…平庸才没有眼界去看看什么叫名望 太快与你干什么叫莽撞
趁快碰上了什么才活得粗壮 唯有你能令美妙也冒出更动人血汗 够浪漫才流芳
花开不必富贵 要从庸俗下解放
青春故意怒放…」
董折。
困兽·28
「不只心跳冒汗 忘了问你好吗应怎样讲
当推销说废话 已经很忙
兼职校酒待客多开朗 神怡心旷
终于归家得一口气大概刚好 够跌落床
忘了问从何学晓煮这盘洋葱汤
怎敢跟你说 我半路已吞饱便当…」
1997年1月18日
我们28岁。
妳比我早了一年毕业,而我成绩比较差,留级了一年。
留级的这一年,我在大学兼职图书馆管理员。当然算不上什么帮补。妳比我先投身社会,看着妳忙着照顾着我和我们的小孩,一天只睡得四个半小时,又忙着上班。闲时听妳说着外面的人事问题有多复杂,心想我能躲在图书馆内,多幸福。
从来你的心思比我细密,我头脑较为简单。
当时候我幼稚地认为,只要把妳私有化收藏起来,就叫幸福。
我答应过,毕业后,妳就能够安心孕育这个家,要睡个饱,才有精神照料我和小孩。
话虽没说出口,我深信,难捱的,我来挡;未知的,我来闯。
真傻。
妳笑说对着我才是最难捱的事。
笑说与否,这段时光到了今天才知道,原来是最可贵的。
但愿此刻永留。
一个十年。
成家,毕业,立室。
见工,打工。转工,见工,打工。转工,见工,打工。
上班,下班。
上床,起床。
忙着疲累,疲累着忙。
夜 · 家
打字机声响过不停。
凌晨2:30.
浦铭心冰冷地在打字。
寂静的十秒后,我从睡房步出。
董折受不了:「(四处走找柜)我明明买过纸笔俾你架,妳唔用?顶你个肺去晒边……(怎么找也找不到)」
浦铭心淡淡地说:「左边第四个柜桶。」
董折最终拿出厚薄不一的书簿和笔,放在桌上。
董折心情极差,二人的脸容亦觉憔悴。
董折:「大家唔使训?听日唔使做?细嘅醒咗嘈,妳凑定我凑?」
浦铭心:「佢无嘈呀,得你嘈咋嘛。」
董折不语。
浦铭心:「我帮佢戴咗耳塞,你嗰对响你床边,三日前摆嘅。」
董折:「……玩我?」
浦铭心淡然地说:「……我地已经好耐冇咁样对望过。」
淡淡的语调说出这句话令我呆眼了,呆呆的心动了五六秒左右。
变回心情差的董折:「三日冇训……望咗,呐再打反面。(头也不回离座,返回睡房)」
大厅中恢复宁静。
香薰在烧。
浦铭心心里难过,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个家很静,你上班,下班,回家,但我所认识的你到底去了哪里。
浦铭心从来不是一个求注目的人。但她这个行为,带着很多理由。
浦铭心深呼吸了一口气,再度打字起来。
她呆呆的继续打字,每一粒字也来得沉重。
一会儿后,浦铭心身后传来脚步声。
浦铭心一直听着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她好像知道即将会怎样。
亲近,原来要走到这一步才行。
董折从后伸出一双手,暴力地紧握着浦铭心在打字的手。
而我,就是这样不懂珍惜你。
我面对的世界,远远比我所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冒汗,不再是一种憧憬,反而成了种负担。
勇悍,渐渐被社会磨蹭出对自身的质疑。
说实在,我没什么能力。应该说是比普通的更普通。翻过的书,毕过的业,统统都不管用。
文学,自问没有这种情操。
数学,除了可以加减乘除外,我连一个数术家的职责也不知道。
科学……更加想也没想过要当个科学家。
对话交际,我又不擅长。
我在一家造纸的公司分行上班。对,我整天都是对着一沓沓、厚厚薄薄的白纸工作。
日更在推销,夜更在造纸工场当检查员。
造纸工场内,电话响。
奚锦:「咩环境呀?」
董折:「啱啱先浪高晒D货。」
「啱啱?三粒半钟啦喔。」
「系啊,架拖头打咗柴。」
「咁你打咗柴未呀?系你自己话踩两更架嘛」
「……」
「两更时间更半钱。喂……喂?」
「……得」
「啊……死尸更都肯做,屋企好多件呀?」
「搵食啫。」
「我都就来搵唔到,你搵到咩?……个风食到正一正,过两日仲有个来紧。我唔该你醒少少,如果听朝因为你而甩咗个客……你搵定工转行做烧衣都得啦。出面刮紧十号波就咪走啦,有咩事唔赔,个风天光倒就会落,咪返屋企,直接返纸厂。」
董折满身大汗,望望四周,发现没有空调「……」
「唔使望啦,冷气坏咗啊嘛。我知!你前十个都系咁讲架啦,望下右边,见唔见风扇呀?够用架啦。」
「洗个面都得挂。」
「洗肾都得……老婆细路呢排几好嘛?」
「……几好,有心。」
「……我无乜心架咋喔,我意思你冇咗份工,家儿仔女点开饭呀?」
「尽做。」
「知唔知边个张洪量?有冇听过《你知道我在等你吗》呀,几好听架……你有冇听过?」
「有。」
「几好架,简单易明,咁你明唔明首歌讲咩呀?」
「……明。」
「真系明?」
董折不语:「……」
「我系话我唔知喺度等乜呀。」
挂线。
每星期的二四六深夜,还在一家小酒吧内兼职当酒保。
一个人三份工作,世界并没有优待我,只是幸好求到生活。
问我有什么嗜好,只能说我喜欢发呆。
人生多荒谬。
不爱交谈,却当上了推销的工作。
酒量差,不懂赏酒,却走去当酒保。
回家没事干,不是去睡,就是在发呆。
不知从何时开始,很多时候回到家的楼下,又不想上去,可能是忙碌了一整天,剩下的时间不想再与人相处。虽是家人,但家人终归都是人。
有时候觉得世界很细小,仿佛到处都是人,总言之此刻站在家楼下的我,就是不想归家。
呆站在街上,燃点起香烟。看着路灯转色,其实无无聊聊,感觉还真的很不错。对不起,只能说这方面我比较自私。只能偷点时间来静一下。寂静无声比小孩的哭声顺耳得多。
呆呆在想,想念妳,想念以前我们独处的时光。
听起来,我是一个很不负责任的丈夫吧……
我不是不爱我们的小孩,只是坦白地说,我爱妳多过爱他。
这感受……有错吗?
看到妳不是忙着小孩,就是累得睡着。自有了小孩,注意力不免被分散。我们少了谈话,虽是共处,但我们好像走进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妳会否知道,这一刻我在想妳吗?或者,我只是在想念着以前的我们。
不经不觉,香烟烧尽,烟包也空了。原来我站在原地呆了45分钟。
妳的性格爽快,很容易交朋友,就连入睡都比我容易。
我性格寡言,但说话不多的人原来也有好处。
很多人说,单身往往是最洒脱的,最随心所欲的。但在这个宏大的世界里,我偶尔遇到某种人,他们特别钟情有家室的人,因为情感上最忌讳的往往就不禁留下情感。
昏暗而狭窄的酒吧内,小心是长驻这酒吧的酒保。
我在一个睡不着的晚上,走到这个地方自荐这份深夜的工作。躺在床上都无法入睡,倒不如好好运用无眠的时间再多赚点钱。
所以每星期的二四六深夜,我便当上了兼职酒保。
当然,到了今天我仍不太清楚那么细小的酒吧内为何能容纳两个酒保。
小心跟我一样,说话不多。很多时候,我们可以整个月也不交谈。酒吧内主要做常客的生意,人客不多,来来去去都已见惯不鲜,感觉其实不错。
这个酒吧很奇怪,亦很有趣,客人都是自己一个人来,有酒品,而且都是不太想跟别人交谈。独个儿买醉,总有数不清的原因,说不尽的故事。说起来比较极端,但这正正就是一家不交谈,不玩乐,不嘈吵,属于一群只想安静地买醉的灵魂栖息的地方。
客人选这个地方,是因为这是一个单纯以买醉为目的的聚脚点。
小心是一位身上满布纹身的女生。她话不多,但很能喝。
对于我这个不能喝酒的人,我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喜欢喝酒的人的出发点,但我又非常明瞭这个地方的重要性。
小心调的酒很烈,不出五六杯,谁都会倒下。也许这就是客人主要来找小心的原因。
而我,其实也称不上什么「酒保」。我主要做的,其实就是泡茶和咖啡,为客人解酒。
当然,另一主要工作,就是当酒吧关门的时候把客人抬走。
小心是一个怪人,她的薪水大多拿去纹身。她说,她想把自己的灵魂,逐一纹到她的皮肤上。
坦白说,我完全不明白她这个概念背后的意思。
小心的男朋友是一名足不出户的纹身师。足不出户,意思是他真的不能踏出门外。听小心说,他最近进步了,能走出家外十多步掉垃圾。
而小心负责家外所有杂务,他们是相当有趣的一对恋人。
这一个晚上,一切依旧,我和小心把客人抬离酒吧之后,如常地收拾准备关门。
我们在狭窄的工作间里,有默契地而不碰到大家般清洗酒杯。
我:「除左D垃圾,仲有冇嘢要?」
小心一边脱去工作服一边淡淡说:「干洗铺半粒钟后先开……」
我继续背着她。三秒钟后微微点头。
说罢小心已经脱好一半制服,走进员工更衣室。
我把剩余的杯碟清洗好,抹抹手,然后转身走进更衣室。
一切,依旧如常。
有家室的,总带着「要回家」这个潜台词。而荒谬地,总会有些对象,无论单身与否,一样有家要归。这群「不想留情」的人,要碰上的自然会碰上。能够双方都可以安然回家而不带麻烦的,原来是一种有规律的洒脱。
回到看到妳睡得正甜,我却又突然睡不着。
我看到一个陌生的妳。
走进厨房,看到妳早已煮好的洋葱汤。
心里感到微微的落寞。
忘了留意,亦没有问,不知妳从何学会煮洋葱汤。
怎敢跟妳说,这一刻我又吃不下。因为我半路已吞饱便当。
一个人站在浴室里,对着镜子,我看到一个陌生的自己。
有家室的人,就会明白深夜里那份「有家室」的寂静。
我十分享受这份宁静……
但不知我为何今天没能享受这种安宁。我突然呼吸困难,感到自己身处的这个家,其实是一个困局。
勇悍,暗涌着一份质疑。
面对着大世界,远远比我所想像的还要大很多。是隔了多年之后才发觉,妳,才是我的世界。
当然,后知后觉……不就是这个意思吗?(笑)
董折。
「…临插入去才害怕开门无话想讲
先抽几根烟看马路转灯真耐看
就怪同事陪丈夫洗烫 没法填空档
我抽到差点哮喘先去面对一屋一檐压力已经很勇悍
谁因谁荒唐过 谁比谁开怀过
谁想谁要求错 想太多 谁逼谁不能过……」
一个男人 一个女人 和浴室
蓝定凌。浦铭心。
「…一边脱衣 一边卸妆 并没有甜蜜对望
和你却有默契 水怎放 没言没语 已一起跳进缸…
就在世间最乱时 你是最稳的墙 同处一室 常情是互礼让
满室镜子 凝视我俩 很精彩称不上
但是亦算安定 霎眼看极理想 默默求上帝
这生也这样 曾期望会这样
陪我 一世背负着 一百种创伤
陪我 一世发梦或淋浴 衰老或成双 埋藏浴室里 真相…
是害怕却又期待 十万个这样平淡的晚上…」
浦铭心 38岁
不想说话就不说。
懒得牵起嘴角,连微笑也觉疲累。
头痛有药,大大小小痛症都有药,心痛,怎医。
花开不必富贵。童话故事。未免太过儿戏吧。
念挂一个人,人生仍需继续。
单身的快乐,谁人知。快乐中偶尔带点寂寞的感觉,更少人明白。
结识迟暮的他,遇上薄暮的我,早已不属我们人生中的春天花季。
人生走到这个章节,大多数人求的是安稳。
自私一点比较好,有时候,找一个爱自己多于我爱他的,
是一生另一个章节的一种幸福。
谁人内心没有一根刺。又或者,哪止一根?
有时抽烟时会想,如果当日你向我说声对不起,我或许会伴你一辈子。
可惜,没说出口就是没说,人,不是什么都可以心照不宣。
更知道,这个真的不是一个童话故事。
我和蓝定凌从一个传统相亲而结识。
对,传统是美化的用词,应该是老掉牙的相亲。
传统而又既不一样。
上插花班认识一名失明的乐天女生。乐天在于她喜欢称自己为「盲妹」。
某天盲妹贸然提出,将要出席一个相亲约会,问我能否出席代眼看看。
相亲的对象是一名后天意外而导致失去了说话能力的男生。
男生正在努力学习手语,男生亦非常乐天,因为他喜欢介绍自己为「哑仔」。
认识电视新闻部的搜查员,哑仔同样找来出席相亲的同事来代声。
就这样,代眼的浦铭心遇上了代声的蓝定凌。
而我们之后都奇妙地有七成时间是四人约会的。
第一次遇上蓝定凌,他穿着完整一套的蓝色西装。
蓝定凌是一张社会上大众都熟悉的面孔,独特地知名。
因他又不是演艺人,只是一名亲切而又敬业的知名经济新闻报道员。
蓝定凌是一个每天只穿西装的人。
闲时喝点酒,饭后抽根烟。
蓝定凌有洁癖,他的最大嗜好是洗烫和做家务。
他们之间的初相识,各自也说了投缘的话。
蓝定凌问及一段婚姻的结束恢复单身,是怎么的一回事。
浦铭心冷冷说:「再单身不外就是生活杂物再不一齐。」
当问到蓝定凌对婚姻又有何看法时,
蓝定凌淡淡地笑说:「婚姻不外就是苦极闷极也都一齐。」
这样一句,那样一句,约会了好一段时间,就这样一起了。
第二段婚姻,浦铭心选择不再穿上婚戒了。
也许,多年前的一个画面,吓怕了她。
原因浦铭心没说,蓝定凌亦没问。
平平淡淡地相处,早已心足。
2008年3月13日,6:04 PM.
暗,吐白。
蓝定凌准时起床,煮了咖啡,站在浴室镜子前剃须,准备上班录影。
蓝定凌是著名的财经电视报道员。,每天早上准时7:30直播。
晚上做自己的功课,当报道员当了十四年。
算不上明星,但这个城市里,无人不知蓝定凌。
到了今天,蓝定凌仍会在家练口型,练习用语,
他非常在意自己专业的准确度。蓝定凌的性格极友善,
就连摄影厂的化妆梳头,哪怕每天见面,
他依旧谦卑而恭敬地对待身边每一位工作人员。
人前人后说多声「唔该」、「多谢」,对谁也会好过点。
蓝定凌是一个很有规律的人。
每个早上,自己磨咖啡豆这个习惯,已有七年多了。
他选定了煎得味道较浓的咖啡豆,就这样一辈子。
人生做过最奢侈的事情,就是买了一整套最经典蓝白格的Hastens睡床。
对于蓝定凌来说,睡得好,很重要。
他睡左边,浦铭心睡右边。
一张床,两张棉被。因为他不想弄醒身旁的浦铭心。
一个花洒房,两个花洒头。他不想共浴时浦铭心着凉。
蓝定凌就是一个这样心思细密,疼爱浦铭心的人。
浦铭心翻译出来的小说,蓝定凌定必是首个阅读的,
而他从不会对小说提出个人意见。因为蓝定凌并没有个人阅读的喜好。
他阅读,纯粹因为浦铭心。床边会摆放浦铭心所翻译的新作。
只能说,他向往。他也曾提出叫浦铭心转当作家,
浦铭心没回答,蓝定凌却没有这个意欲。她有这个本钱,只是她选择不这么做。
这样那样,种种一切,蓝定凌只觉浦铭心怎能不好爱。
一年365日,蓝定凌会放一次长假期,选的大多是热带地方。
他喜欢阳光,因为在阳光底下,自觉一切也显得美丽一点。
而浦铭心,则是一个喜欢黑夜的人。
这一清晨,天吐白之际,浦铭心回家。
手抽着高跟鞋,步入浴室。天刚下着毛毛雨,她边行边原地脱下自己的大衣,
亲了亲蓝定凌,然后直接步入浴缸开动花洒热水。
浦铭心在花洒房洗澡。而蓝定凌则为浦铭心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污衣,
对折好,分类放进污衣桶。
蓝定凌临行前走到浦铭心背后,浦铭心自然地转身,面向着蓝定凌。
也许,背后的疤痕,到了今天仍然不太想被伴侣看到。
浦铭心这个转身回避的小动作,蓝定凌从来都清楚用意。
蓝定凌呆呆的看着老婆在洗澡。六秒的静默过去。
浦铭心微笑轻声说:「做咩啊?」
蓝定凌:「冇,想望下你啫。」
浦铭心微微一笑。
浦铭心内心闪过一个念头,
曾经,有过想和某个人对望的率性喜悦和意欲,
可惜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而大家没有珍惜这个机会。
今天,遇到一位非常乐意望着自己的人,
为何自己却找不回那份初衷。
而在蓝定凌的世界,看着浦铭心在静静洗澡这个画面,他可以看上一辈子。
蓝定凌:「今晚八点?」
浦铭心倦容,回过神来自言自语般说:「係喔…」
蓝定凌已知浦铭心其实忘记了:「不如唔好去?妳通完顶,今晚屋企食,我煮?」
浦铭心:「…好啊。」
蓝定凌:「好,咁收工我买餸。」
蓝定凌离开浴室时,走向浦铭心挂起来的大衣。
蓝定凌嗅到大衣上有烟丝和香水味道。
烟丝,是卷烟,而这份香水味道,不属于浦铭心的。
蓝定凌这个丈夫并没有预期的介怀,他只是很单纯而淡然在想,
其实…谁没过去,只要懂得回家,就足够。
这种关系,换转另一个人,可能并不可行,但蓝定凌并没有想太多,
结识浦铭心的第一天,她已经是这样。
人生走到一半,在这个中年阶段才遇到浦铭心,
知道她曾经有过一段婚姻,知道她有两名小孩,
知道她的前任丈夫叫董折,知道她和董折的关系
(从看到浦铭心身上的疤痕就知道),蓝定凌更加知道浦铭心,
每两个星期,就会有一天不回家的,但每逢天吐白的时候,
她自然就会回来。两星期一夜不回家是工作的关系吧…吗?
其实工作与否,解释与否,真相与否,已经不太重要。
蓝定凌只相信,有她,就够。
不过问,她懂回家,就够。
那不如就好好珍惜她,珍惜我们这段迟来的关系吧。
蓝定凌拿过大衣,边离开边说:「你件衫我帮妳拿去干洗。」
浦铭心独自站在花洒下。
我们窥探她的眼神。
原来,对着一个太好的人,竟然会令对方构成压力。
只能说,我不是大多数人。
浦铭心。
「笑婚姻 不外就是 苦极闷极 也都一齐
如常为你 储半件 苹果批 算责任 还算约誓
其实我知 你春天 不是现在 等着沐浴 花季…
…愿共你还有下世 怕就 过不了现世
先讲这一夜 怎么解救三个 才谈下世
这故事已有些凄厉 在当初说一齐
难道你不执迷 想一世共处一室
想早晚伴你梳洗 分一个柜 想一世伴我梳洗 不惜一切
我愿意 凝视你的身体 天天看个仔细
不管岁月流逝 待我这么好太浪费…」
浦铭心
「半弯的脊椎和半曲的脊椎会聚 还有半伸的舌尖和半缩的舌尖会催
令没法脱落的脱落 叫会偷的去偷快乐 一身变得很敏锐 薄唇绽开有雾水」
晚上一个人静静地走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我很享受这份孤独。身前离我五个身影走着一个男人,走着我走的同一个方向。这个人身子偏高,留着长发。走了好一段时间,他转身向我借火。
女子:「可唔可以留多阵?」
浦铭心淡淡地摇头。
女子:「咁可唔可以再搵你?」
浦铭心:「唔可以。」
女子:「妳几时要走?」
浦铭心:「天光前。」
女子笑说:「妳果然唔多说话。」
这一夜,这个陌生人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寒玲。
我一直相信我的复原能力比别人快。但凡别人觉得会痛的,我都不觉得特别痛。
打针不痛。跌倒不痛。失恋不痛。
生育不痛。破口不痛。打败不痛。
别人口中应痛的,其实都不太痛。还记得诞下第二个小孩的那一个晚上,董折你被困在纽约一年一度的造纸展览,因航班延误而没法和我一起到医院去。我没有带手提电话,只是拿起一个放着随身物的大包,就这样出了门口。在路上还记得的士司机见我身边没人陪,他跟我笑说当一个单亲妈妈真不容易。我没有回应,亦懒得去理,我只是在留意着自己的呼吸,身体在冒汗。
顺利诞下了小孩之后,在医院留了一晚,等待你来到处理离院手续,接我走。留院的这一个晚上,一种极奇妙的感觉袭来,我单独躺在病床上,手抱着婴儿,我跟医生护士说我想要一阵与婴儿独处的时间。听着她微微的心跳声,我不禁在想,我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为着自己的心跳声而活了。这条大世界这里,呼吸,好像变得为了别人,不再是为了自己。
产后的一刻你不在旁,也许不是一件坏事,能够在这一刻一个人去度过,令我发现自己其实有多疲惫。不知是否药力还是当下的心态,感到好像终于放下了众人眼中的种种期望。
这一刻剩下一份无力感,无力到我什么都没欠世界上任何人的任何事,我只是我,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父母,不是谁的儿女,不是谁的朋友。
我只是我,没其他。其实不如就这样剩下我吧。下一秒迷路与否,下一秒失血与否,哪怕就连下一秒幸福的快乐就来临,我什么感觉也不想要。我只想像现在这样。
累极了,躺着,原来一个人的心跳声有多动听。感到孤单,其实是一件极奢侈的事。或者,听惯了挚亲的心跳声,他们通通都是某种包袱。要先分清楚,包袱两字是没有好坏的,包袱就是包袱,好的坏的都是包袱。有人说,不痛不哭对大世界来说是件既坚强又勇敢的事情,多年后就算与你走到婚姻崩坏的一刻,我也没哭。谁能明瞭,该哭的时候没有哭,到了想哭之际又觉迟,才叫痛。正如该痛时不痛,其实最可怕。没有落泪,不代表不爱,如果笑容代表了快乐,落泪则代表了失落的话,那就不叫纠结。看到有人或许会说这叫无病呻吟。对,或许。
再者,我是作者,你不是。
带着新生命回到家,生活返回平常。日复日,忙着忙,时悲时喜,继续我俩的生活。我期待着何时才能与那份独有的孤单感再聚。
一个十年。我生活改变了不少。由已婚变回单身。再由单身变回已婚。一段婚姻的结束,令我学会了不少。另一段婚姻的开始,我刚好进入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打得凶,吵得猛也许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只能说,魂魄太多,只得一块脸。爱着爱着,我会怕太过合拍。当人聚在一起时,往往会很喜欢说话。俗套点说,人聚在一起,自然喜欢「吹水」。男有男的说,女有女的说,我不喜欢说无谓的话,所以通常人一聚,我就会走。
还未熟识到想关心,更加不想去认识。与其说无无谓谓的你好吗,倒不如就摆出别问我好不好的姿态。坦白说,我不想伤人。其实我好不好又与你无关,而你好不好,我又不太有兴趣知道。知道,亦改变不了什么。做聆听者,我没这个闲情逸致。要说废话,问心,说过。要再说,最好不要。有一种浪漫,只属于陌生人。有一种快乐,只有自己知。从未自怜,何须可怜。人生都已活到一半了,你快不快乐我管不了,自私地说,我只想我快乐。
有一些事,爱,一眼就够,谈何一世。春风教爱扫去红尘。
有罪…谁没?
「…刺激的记得还刺激的觉得有罪 还会再生的女人能再三的懒得畏惧
做未算约誓的约誓 叫会偷的去偷姿势 一身变得很敏锐 薄墙裂开有活水 让我冲去春风里」
董折
「谁比谁应难过
连家用都拒绝惊沾污你么
还是你不关心靠我养家刻意要挑衅我
感激通知我会在明日上班拼搏
多么图强自立喔
终于摆脱我 这一餐我请 替你祝贺…」
2003年6月30日 · 夜
我们34岁。在这一个晚上,没想过我们的世界即将停顿。
炎 · 夜 · 十一时三十六分
也许是天气关系吧,本已习以为常的你推我撞,谁也想不到我们二人,竟然在这个晚上走到了这一个站。
早上妳说家里快没鲜奶,晚上下班后我特意去买,交到妳手上时妳冷眼一看,淡然地说我又买错了。也许牛奶这回事我真的不太懂,牛奶就是牛奶,买什么品牌/品种,牛奶依旧是牛奶。反而如果是买了过期牛奶,最起码我知道该找谁。大家都没错,但如果是我买错了的话…即是大家依旧都没错,错的只是我。过去八年都是这样。我心里想,为何牛奶这么简单都要这样分类复杂化。重要的是,为何总要放我在这个既讨厌又两难的情况?其实一早就不应叫一个对奶类没见解的人去买奶吧。坦白说,自问其实一点都不出众,更加谈不上有什么才华。我只能尽我的能力去担起这个家。这一个晚上,妳如常地弄好了苹果批,但我这一刻只想吃即食面。
我返回厨房,她慢慢脱下她手上婚戒,传过给我。我接过这件死物,然后放进口中,感觉并不好受,结果我把婚戒吞了。
她重重的送我一巴掌,我亦全数送回。出手的一刻心里有种空洞。这种感觉,之后才领会到,也许算是内疚吧。有句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她转身打开身后雪柜上的冰格。冷却这种刺痛,冷却这种感受,冷却了我们的关系。她背向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有时我会想,为何妳要这样狠,就连情绪也懒得给我看到。
其实两口子各自上班绝对是一件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我们不是曾经说好了我对外,妳对内的吗…亦甚至已经找到了工作,我们不是该感兴奋吗…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走到这种不知情而却变了冷漠交待的一步。原来往往有很多事情那怕有多简单多直白,道理容易,面对难。
分家,大不了终生不见。妳除下的婚戒,我吃了。
妳送我的一巴掌,我全数送会给妳。家的一切,能破的都破了,能摧毁的我都摧毁了。如果一切也要分,我宁愿什么都不要。如果没有,倒不如大家什么也没有。习惯了伤害,我们早已变得麻木。
我步出破坏后的大厅,从破堆里找到了一部残旧的手提MD机,费神找来合适的碟,找到的耳机断开了一半。我步进厨房,手提机播放着音乐,我把一边耳机放在她的左耳,我听着右耳。
这个时候音乐才响起「暴烈 · 34」这首歌。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找另一种代替品,说说我们的事。我不为意自己的手割破了,一滴一滴的滴落地上。
我们二人站在原地足足有五分钟这么久。听完这首歌,她望了我一眼,脸带感触。过程中我们并没有对话。歌曲播完,她望着我望了很久,大概在等我说出一句我从来说不出的三个字。
到了今天,这三个字依旧缠绕着我。到底「对不起」这三字,有多难启齿。到底经历过多少次失望才能驱使她绝情地抛下一句没语气的话:「争气。」
她步出厨房,走进房间,执拾了一个袋,拖着我们第二名九岁的女儿,另一手执着一个残旧的玩具熊。二话不说地离开了这个家。记忆中,好像是你先动手的。其实…到底是谁先动手好像经已不太重要了。到了今天,我偶然会感到内疚,依然会怪责自己。怪责,不是要找出谁先挑衅谁,亦不是最终谁伤害了谁。怪责自己,纯粹因为就连一句简单的「对不起」我也没说出口。
今天,一个人的时候会想,如果当日我真的说了对不起,可能我们不会走到破裂这个地步。可能……如果…可能……如果…可能…如果…已过去的,总是极容易套用上万个无尽头的可能…亿个无尽头的如果。
而被问到我们之间的这道裂缝起源于哪……我也真的不知从何说起。回想起,我已经很久没看过妳的笑容。而我有时还会觉得,妳好像尚在怀里。最后看到的是妳们远去的身影,而不知我呆坐在原地多久。原来从这一刻起,我忘记了怎么眨眼。眼球很干,泪腺倒流,吹沙入眼,什么也好。慢慢我才明瞭,想哭却没泪,有多么的不幸。
自这一晚,我眼睛开始看到很残影,很多个妳,很多个我。开怀的妳我,对望着的妳我,无言的妳我,吵架的妳我,受伤的妳我。离我而去的妳,离我而去的我。大世界往往说没有明天的就叫绝望,其实有明天的,是另一种现实的苦。苦极,是明天之后又有明天,明天明天之后仍有明天。然之后呢……
日之后又复日,夜间的昏暗成就着无眠着的怒,
突然想起那个泄露辐射的地方。这片宏伟的废墟,套在我身上,拿走宏伟两字,我躺在一个属于我的废墟。某夜,我把家里所有衣服全数烧掉。烧衣服这个行为巧妙地被邻居投诉说我纵火,报了警。探员上到来了解,临行之际我问警员能否为我戴上手铐。
荒谬地奇妙,奇妙地荒谬。
我伸出双手。
探员:「想点?」
我:「想落扣。」
探员呆了一呆:「痴线,咁又唔驶。」
我:「唔係咧,做戏做全套。」
探员:「你杀咗人?」
我:「冇。」
探员:「咁会唔会?」
我:「唔知。」
探员:「咁即係係未啦。」
我:「唔係咧,当俾个交代啲邻居,佢地心地其实唔差。」
探员冷说:「顶你,你估你重犯咩?落扣都要有讲理据架。仲识得帮人讲好说话,你仲几冷静啊。」
探员见我依旧双手伸出,她望望我家四周。
探员:「你都几趣致,灯神呀,唔驶啦。」
我:「唔係咧,要架。」
探员:「有病呀?」
我:「係啊。」
探员:「睇医生。」
我:「睇咗。」
探员:「食药。」
我:「食紧。」
探员:「咩药?」
我:「解药。」
探员双手叉腰笑了出声。
探员:「咁即係有得医啦。」
我:「冇。」
探员:「净返几耐?」
我:「咁又应该唔短。」
探员:「咁你又话冇得医?」
我:「心痛,可以点医?」
探员又笑了。探员望着我:「哎…怕咗你,总之,今晚冇人要受伤,好冇?之但係我地咁样企,冇接触冇得落扣。」我们二人站着不动又好一会,我慢慢伸出右脚往她的鞋子踏了一下。
探员:「睇你都係唔想屈喺度先搵我来搞,(望望手表,望望四周,再望我)撞啱我转更,真係唔知我唔好彩定你好彩。(边拿出手铐边说)呐依家邻居投诉,怀疑有人纵火,我怀疑你有袭警嘅可能性,依家带你返差馆。清唔清楚?」我点头。
探员:「喂,点头唔成立架,配合下啦,要讲出口。」
我:「清楚。」
探员:「咩名?」
我:「董折。」
探员:「戴慈欣。」
我:「多谢妳。」
戴慈欣:「行啦通缉犯。」
临把我放进暂时性拘留室时,她拍了我一下,说:「人呢家嘢,放轻啲啦。」
结果我被拘留了48小时。回到家,仍是个废墟。无聊这回事。对,我有无限时间去无聊。灰烬中剩下一件麻质的黑色大褛。我在想,这一件大褛,我就只穿它一辈子。
董折
「…受害惯才互相施暴 别问我谁是虐杀爱的凶徒
若是你情愿背着我哭显示过得比我好
要比拼是谁段数越挨越高 困在笼牢凭什么打赌
比较是谁先精神崩溃便知道
明知情感危殆 孩子无知也扮到备受怜爱
难道最初敢不顾世俗也敢于爱到不自爱
我偷望你打开冰格去让愁容和泪痕掩盖 想埋藏着感慨
将抑郁都冷冻是要我还是你不再存在
最初要自由但却未能自保
玩具熊残旧 缝了再补
婚戒像顽石完好谁又肯走上陌路 难道成熟得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