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懒橘子
这几日妈妈心情抑郁,我竟不知如何安慰。
1、
姊妹五人,妈属老三。
爸在最当年的年龄,辞了小情妹,来到表妹身边。
不知是抵不住家长威逼利诱还是情妹不足够吸引还是表妹另有绚丽。总之,爸在18岁的年龄和妈妈在一起。
一穷二白的社会,我们家,还算殷实。
当然,那时,我根本还是无形,正在地球上空的某处,以分子的形式游荡。
相继出嫁的大姑、二姑、四姑,家中也是一般人家。一般人家也就意味着吃不饱。我们的殷实也只是相对殷实,相对的是几个姑姑家。
虽如此,姑姑们总前仆后继要飞出去。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谁都想去看一看,不愿意一辈子留在这栋老宅里。于是,妈妈留下来了。
2、
大姑家里弟兄多人,人多口杂,娃儿又多。大姑在外教书,家中掌饭勺的是她大嫂。于是大嫂家的五个娃吃的差不多时,大姑家的四个娃才被喊吃饭。
大姑从学校归去,常就是清汤一碗。于是奶奶总给大姑备好多吃的拿上。
晚上大姑嘴里咀嚼有声。
小儿子问妈妈,
吃什么呀。
大姑答,
没事,咬自己嘴巴玩。
偷着吃却不能让娃知道,因为一大家子都在一处,这点口粮哪能分得开?干脆就不分。
3、
二姑夫在外县上工。留下二姑和两个闺女,一个儿子。二姑黑,所以我们管二姑叫黑姑。
黑姑倒是自己四口过活,不过也是口粮短缺。
为了不让奶奶担心,黑姑来娘家总是不做长时间停留,更是不准表哥留在我们家,因为表哥会说实话,表哥会赖着不走吃上一个礼拜。
奶奶每次都拉着表哥,让他住上十天半个月,归去时总带上足够多的口粮。有时也会让爸和哥去给黑姑家送东西过去。
四姑夫也在外教书。留四姑和娃在家。四姑长得最白,我们叫她白姑。
奈何家中都是窘迫之人,白姑是个过日子急迫的人,每次回娘家,总吃到最撑,管饱三天够。
我们家羊有了小羊,白姑抱走了,鸡有了小鸡,白姑抱走了,猪有了小猪仔,白姑抱走了。最后,每次,不等妈妈发话,我和哥哥就会将新出生的小家伙放笼子里,连跑带跳奔到了白姑家。
4、
几个姑姑都是从娘家往出带,只有最小的六姑是从外往娘家带。因为我们白姑黑姑的叫,六姑自然也成了绿姑。
绿姑跟着姑夫随军,是军队家属,住在部队的大院子里,吃饭不用发愁,自己小院前面的空地,又被姑姑开垦出来,西红柿黄瓜大葱辣子茄子一应具有。
那时物资短缺,蔬菜也是紧俏的。
每次大老远从贵州探亲归陕,绿姑就左手一捆葱右手一把茄子辣子黄瓜,后面跟着两个小表妹,滴滴啦啦,一行人火车汽车倒几个倒腾,然后很威武地就进门了。
威武其实只适用绿姑一人,几次倒车,两个表妹早已经精疲力尽迷迷糊糊的了,只有姑姑,每次进门都兴奋地大跳大叫,没有一点远归的疲惫样子。
5、
那时,天总是很蓝,草总是很绿。冬天总是很冷,然而,人心总是很暖。
冬日的一场大雪,翌日,房梁上遂挂满晶莹剔透的冰溜子,一串一串,像极了屋梁上美丽的帘子。奶奶站在屋下,看着冰溜子说一声,
亮晶晶的,好吃呢。
大哥二哥闻声,急吼吼逮了命令,要上房去折这冰溜。上到屋顶,看到三哥早趴在了房上,偷偷儿折来不少。
冰溜子拿下来,乘在我拿来的钵里,抿一口,甜滋滋、滑溜溜、冰冰的,天然冷冰棍。
那时,家家都从井下打水吃。我家门口就是中心小学,小学里有一口水井。附近的村民多在那打水。
奶奶夏日乘凉坐在门口。有一户人家刚挑了水过来,总会停下来招呼:
老嫂子,刚打上来的,要不要来一口?
奶奶毫不客气,
要啊。刚上来的水,甜呐。
于是我就屁颠屁颠回屋去拿舀子。从那人桶里舀上一舀,拿给奶奶。奶奶一仰脖,咕噜咕噜喝上几大口,随手给我,我也咕噜咕噜连着几声,婆孙两人很尽兴地将嘴里的甘露咽尽,意犹未尽地再砸吧几声。似乎在回味。
那人停在那里,看我们尽兴地喝完,也满意地笑笑,重又挑起,晃晃悠悠很有韵味地走了。
那时候的井水很好喝,现在的矿泉水再也喝不出那种人家美味。
6、
那时候,我们和隔壁奶奶,中间的界墙上留有四四方方的一个洞。那是我们的专属美食快递通道,现在的美团、饿了吗?和我们的通道相比,差远了去了。
每次,奶奶做了饺子、包子或其他不常吃的美食,总先拿出一碗,我拿上它,放上方洞,一声,
佩娃!
那边应声儿跑出和我一般大的一个男娃,也不说啥,只问:
什么好的?
搅团!
也不回声,端上碗就蹬蹬蹬跑回去了。
碗也不用管,过几天又从方洞里乘了包子回来了。
7、
那时,爷爷在外谋事,一个月工资36块大洋。每次进家门,必先到老奶屋,交去工资的一大半。
老奶是抽大烟的女人,爷爷又是孝顺儿子,爷爷捡剩下的钱再拿回来交给奶奶。
奶奶不高兴,嘟囔着家里有这么多嘴要喂。又不敢和婆婆说,只是对着爷爷小声嘟囔。爷爷讪讪地,说不上什么话来。
那时的傍晚黄昏,我和奶奶在屋里,爷爷总会走进来,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有时一句话没有,两人就在那静坐。
当时我并不体会这气氛有多诡异。
我和奶奶也是常常她干她的活,我在旁边玩自己的,互不相扰,自得其乐。
爷爷在奶奶屋子,有时晚上就在那歇了,有时爷爷就回自己屋睡了。现在想来,每次黄昏,爷爷该都是去请示奶奶,今晚可以和你同床共枕不?
奶奶嫌弃爷爷不劝慰老妈少花点钱少抽点烟,爷爷开不了这个口,于是在妈妈和媳妇之间成了双面胶。
8、
双面胶却也不是受气包。奶奶虽说吃饭的嘴多,总能变出好吃的美食。给爷爷更是头一份。
那时候白面馍馍是很金贵的,每次蒸馍,奶奶总会给爷爷和老奶蒸上一笼白乎乎胖乎乎的白馒头,她自己和我们全家吃搅了粗粮的黑馒头。
等老奶去世,这份白馒头就成了爷爷的专属。
那时爷爷退休总坐在自家门口,用手撸着自己白白的长长的胡须,爷爷将胡须打理的飘逸灵动,就像电影中的隐士高人。
不管走路的、骑车的人走过,总会停下来打招呼,
齐氏,门上坐着呢。
啊,坐着呢。你这是干啥去?来,歇一哈,喝口水。
不了不了,我还有事,你先坐,我忙去哈。
人们总会这样问,爷爷总会这样答。
一天好多好多次,爷爷乐此不疲。那时的我觉得爷爷真是伟大,认识那么多人,几乎每个人爷爷都认识!
那时候我也受爷爷影响,爬上我们家的土墙,对着外面的大马路张望,看见一个拉车的老人过去,我会发声大喊:
爷!爷!匹轮车爷!
叫得很大声。那老人家正专心赶车,嘴里哼着小曲,正想着家中的媳妇和娃们,忽然一声爷,叫得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摇摇头又继续赶车。
我哪能放弃,继续大声地喊,最后特特加上了匹轮车爷这个特指。
马拉的车当时就叫匹轮车。看来6岁大的我还是蛮聪明的。
这爷爷终于知道这声爷就是叫的自己呀。慌忙抬头寻声望去。原来是个墙头上的小闺女。
啊,乖!我娃真乖!
匹轮车爷笑着夸我。听着这声夸奖,我终于满足了。嗯,我就是个乖娃嘛。
目送匹轮车走远,又开始盯梢新的目标,为得到一声新的表扬。
每天的午后时光,爷爷在门口迎来送往,打着招呼,我则趴在墙头,招揽表扬。
9、
街上过集会的日子,爷爷会踱步去街道,去街道那头的中学去转转,大姑在那教书。
和大姑隔壁的张老师,她的妈妈和爷爷一般年纪,给张老师管娃。爷爷会和张家妈妈聊上一会,间隙和自己闺女也聊上一会。回家时,手里总少不了油条包子花生甘蔗之类,都是大姑买好了让爷爷带回家的。
看到这些,奶奶总会骂爷爷,
你就会叫娃花钱,你莫说去看女子给女子买些啥,也莫说回来给孙子买些啥,就知道叫女子花钱。
我和哥哥几个早跑过去瓜分了这些迫害爷爷的证据,爷爷笑着,看着我们跑远从后面追上一句,
别跑,小心摔着。
那时,爷爷的堂哥,我的大爷,每次早饭端着一碗稀饭就过来了,吃完了就在锅里乘,也不回去。吃完稀饭再陪着爷爷吃上一个白馒头。
我知道,大爷每次来的重点都在那个白馍上,而每次,他也都能达成心愿。以后的早饭,大爷要是没过来和我们一块,奶奶必要打发我或哥哥去打听怎么回事。
那时家里包蒸饺。那种大笼,高煌煌地直达7、8层之高。蒸蒸饺的日子,是过年般热闹。外村的老姨夫也来了,专门负责烧火看火候。
等蒸饺出锅,你一碗我一碗,疏忽功夫,7、8笼的蒸饺就被消灭掉了。老姨夫归家自然会给老姨带去一份。
10、
那时候,日子总是很慢,人总是很粘,近的远的老的少的总守在一起。
那时候,我5、6岁,哥哥们十三四岁,爸爸妈妈30多岁,爷爷奶奶50多岁。爷爷奶奶尚健在,爸爸妈妈正当年,哥哥们整天和我干架吵嘴打打闹闹。
记得我给妈妈说,
妈妈,你不要再长了,我也不长。爷爷奶奶也不长,我们一家八口永远这样子。
妈妈笑了,奶奶也笑了,小孩子的胡言乱语,怎能当真?
真不能当真,慢慢地,我们一天天地再长大,爸爸妈妈一天天再长老,爷爷奶奶长着长着就进入了风烛残年。
一次的午饭桌上,奶奶照常从厨房出来,坐上小板凳。两腿一曲,只听很沉重的一声。我看着奶奶说到,
奶奶,你说你没劲了,你瞧你坐下去多大劲,我们都没有你劲大哩!
奶奶笑了,妈妈也笑了,然而,那笑,却似乎有无数不甘。
11、
高三那年,操劳了一辈子干了一辈子的奶奶老了。
我从县城学校赶回去,奶奶已经睁不开眼,我哭着叫着,推着奶奶,我不相信上个礼拜还给我装馍馍拿干粮的奶奶会突然说不上话,会突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奶奶可是勤快的人,她怎么可以让大家一圈儿站着,而自己不闻不问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呢?平日的这个时候,她一定是紧迈着小脚,又是拿这个又是取这个,生怕你会饿着。
我叫着奶奶,推着奶奶,我要奶奶答应我。奶奶不说话,不睁眼,我分明看见,奶奶的眼角滚下一大滴眼泪。我高兴地拉着妈妈的手,指给她看,
奶奶醒了!奶奶听到我叫她了,奶奶流眼泪了,奶奶醒了!!
我拉着妈妈,非要妈妈扶奶奶起来。妈妈一把拉我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奶奶走了,一直红光满面的爷爷也很快憔悴,整日嗜觉。一年后,爷爷也跟着走了。
爷爷走的那天,是个周日。
妈妈做好了蒸饺,叫我喊爷爷吃饭。平日我都是跑去爷爷屋,去屋里叫他起来吃饭。那天我站在厨房门口,大声喊道,
爷,爷,吃饭啰!
拖着长长的尾音。那些天我在学唱歌,觉得自己的声音特别空阔特别带劲特别有穿透力。
爷爷果然一下就听到了,答应一声说道,
驴球的娃!今儿声美得很木!
妈妈给爷爷乘了大半碗蒸饺,爷爷很快吃完了。还想要,妈妈说,
你刚感冒好,烫面饺子少吃点,我给你烤了个馍馍,我给你拿去。
爷爷笑着说,
害怕啥哩?活了真大岁数,不敢啥嘛,多吃几个饺子,莫事。
妈妈没办法给爷爷又乘了几个。
第二天早上,我照常去爷爷屋叫爷爷起床吃饭,竟然再也听不到爷爷说,这驴求娃了。
12、
爷爷走了,跟着奶奶去了。两年之内,8口之家成了6口。
6口之家也在慢慢分散。
大哥先是重庆读书,而后又去了东北的大庆工作。二哥去县城学医,而后和二嫂去了县北去开诊所。三哥也去县城上班。我则远去了湖北求学。
8口之家成了6口,6口又渐变成现在的老两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