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之梦


  1


一般周末,我待在家里的时候居多,今天便是如此。窗外阳光确实诱人,出去却不知道做什么。虽然已是秋天,但气温依旧很热,睡的久了,头有点晕。走下楼来,院子里有很多人,男男女女,都站着,说笑着,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却都与我无关。

出门的时候,原计划去国芳百货,置办一套内衣。九月天了,天气会一天比一天凉下去的。待到了地方,逡巡许久,竟找不到合适车位。记得甘州市场北口的电力局门口可以停车,以前来也常把车停在那儿,不想,现在已是全线禁停,并在路中间架上了摄像头。正想着何去何从,不知不觉走到直行道路口,索性朝前开。顺着车流左拐右绕,竟然到了东街什字,心里一动,决定去城北湿地旁那家花卉中心转转。从北二环往西,看到那家我常来过的名叫车达汽车护养店的门也关了,那个与我一起喝过酒的张姓老板也不知去向。我还存着他的手机号,与许多号码一样,成了虚妄的存在。可能永远不会再拔,却习惯性保留,连删除,都觉得多余。


 “胡家园子”已经名不属实了,这里原来是大片的林地,现在已被某家房地产商圈存,不知道那一天,又会是高楼林立。再往东走,一家名为阳光〇曦花园的已经建成的楼盘上,挂着巨幅广告,写着“高端小区”、“商业圈”的标签。我走在街头,一陈落寞的感觉袭上心来。“胡家园子”的变化,仅仅是从果园到到高楼的变化么?这些年来同样被改变了的,一定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初识“胡家园子”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那时候,古城正在兴起农家园热。东面有森林公园、西面有黑河山庄、南面有二环路农家院,北面就是“胡家园子”。我最初记忆里,“胡家园子”是大片的果园和林地,街巷狭窄,但行人和车辆特别多。那时来些吃喝的,有公款接待的,也有私人宴请的。“胡家园子”西端就是古城的唯一一所高校“河西学院”,那时叫张掖师专,还没有开始本科招生。从河西学院往西,依次是西关二社、三社,五里墩村、化肥厂、造纸厂等等,这些原本没有意义的字符,现在已经嵌进这个城市的躯体,成为其中的一个部分。再继续往西,就是现在滨河新区了。时光交织叠加,现实在以比想象更快的速度发生着变化,置身其中时日久了,渐渐也就生出几分麻木。


记得第一次去“胡家园子”,是去河西学院找朋友借一本海子的诗集。当时,他正在“胡家园子”宴请孩子的老师,我也就来了。彼时,我刚迷上了海子的诗,是因为当时刀郎的歌火热,其中正有与我心情十分合拍的一首歌《德令哈一夜》。之所以对德令哈很熟悉,是因为上财院时,有一个同学是德令哈的。毕业后,她回到了德令哈财政局工作,曾经我们还通过几次信,再后来,听说其去了西宁工作,尔后又去了宁波,而我也变换了工作单位。自此,便失去了联系。那时候我们没有网络,没有手机,甚至还没有BP机和固定电话。那时候我们唯有写信。时间书页般翻卷,如果没有地址,一切也如断线的风筝。但我记得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时正在兰州求学,我与学生会的几个同学负责编辑一份名为《财苑》的校刊,有一期的封底上就编印了海子的这着诗。而我认真去读海子诗歌的时候,已经是2000年以后了,距海子1989年离世已经11年多。网络也刚刚开始兴盛,我当时在单位负责办公室工作,政务、事务一大堆,身陷重围,脱身无门。大约也还夹杂了一些至今都某种难以言明的事,那时我的所有时间几乎全部耗在了那些无谓的讲话、总结之类的文字撰写和来来往往的接待与应酬之中。那时候我是多么年轻,还不到 30岁。热衷于在纸上推敲词语、节奏,写下一些句子,在忙碌中构筑着虚妄的梦想。


后来的10多年,除去省局借调两年多外,我的大部分时间皆是在浑噩中度过,对许多困扰习惯于撇开,不参与,也不进入。上班,便泡一壶茶,龙井、铁观音、或者是潽洱等,一整天在电脑前猫着,敲下一些莫名其妙的字,逛微博,看电影,直到人去楼空,才出门下楼,回家。但我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也许唯有回忆过往,慢慢消磨时光的时候,我才会连贯地张望过去。现在,走在“胡家园子”的巷子里,我看到那个水塔还在,只是大门已经生锈,上面挂着一把灰色的大锁。还有一些人家的街门都是紧闭,从门缝里看,房屋似乎已经坍颓,屋顶长着高高低低的草,还有人家的院墙上用白石灰写着大大的“拆”字,塌出的几处豁口,抬脚就能越过。而那些街道也是横平竖直,早已没有我记忆里的弯转和坡道了。


记忆里的那片园子已经彻底消失了。作为城市建设和扩张的一部分,可以确定的是,这些原住民一大半人中间的一大半现在都搬到了新城区。那里有崭新的住宅楼,有音乐喷泉,有绿化树,出门就能在大理石铺出来的广场上散步。剩下的一小半,还住在这里,等着分到新的房子,然后搬走。他们失去了耕地,宅基地,甚至失去了他们的坟地,每人获得几十平米的住所,也许在二楼,也许在五楼,甚至是更高一点的楼层。但可以预见的是,他们今后的生活和我们一样,都在水泥匣子里;死后被火化,装进一个更小的匣子。

其实,我们每个人也都是世界的过客,不同的只是,我们和世界之间的联系或深或浅、或长或短而已。在坚硬的城市里浮游,我们每个人也都是孤独的,无处安放的灵魂,也只有在深夜里祈祷着俗世的平安与肉身的健康。他们也一样,是即将到来的、要把他们改头换面的“城镇化”,还是像我这样置身事外才会暗暗怀想的旧生活?生活方式的变化有如酿酒,需要缓慢的酝酿与调配,不可能匆忙勾兑,一蹴而就。当然,不只是这些城中村,也许过不了多久,所有人的乡村都会消失,正如一切缓慢的事物终将被新的事物所取代。


  2


一场秋雨一场寒。

先是收起了床上的凉席,秋分过后,夜雨敲窗,不得不又取出了被子。早晨上班,雨点落在在脸上,如丝绸拂面,有了秋凉的感觉。秋分、寒露、霜降,秋,深了又深,再深,就是立冬和小雪了。

从办公室出来,一个人想去芦水湾转转。因昨夜里一场细雨,马路两边濡湿的地面上,簌簌散落些绿叶,以槐树叶居多,当然也有银杏树叶、柳树叶,悠悠地铺散在树下,那些细嫩鹅黄的树叶沿街深深浅浅绵延一路。于是沿昭武路向东,经临泽北路向北,顺大剧院,经过毓秀花园,眨眼的功夫就到水天一色广场了。落雨的日子里,很喜欢一个人在这里,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想,九孔桥边,芦水湾里,残荷可听雨、鸟鸣人更幽。寂天寞地间,我,就是那不早朝的君王,一切的花花草草、一切的翠柳鸣禽,便都是我的臣民了。


在居延湖北面有一个叫“玉山墅苑”的高档居住区,后面便是张掖宾馆。有人说,真正的繁华,并非喧嚣中的霓虹闪耀──恰恰是宁静,彰显这个繁盛与奢华的经济地位。我非常赞同这样的观点。这里有花园式的景观和建筑,有面积不大但很精致的人工湖,还有永远虚掩着的大门……让人时刻感到了一种神秘所在。我迷上了在这个别墅区的西面的栈道上散步,两旁的树木高度怡人,清凉的阴影一直童话般延伸。大概,这就是我隐蔽的理想:不受经济困扰地享受生活,在最自由的土壤上培育着自已的梦境。


我绕着湖慢慢地转圈。早上的芦水湾是空寂的,我转得很慢。由居延湖到云中湖,需要经过芦水桥,彩色的环湖道上行人稀少。站在芦水瀑布左上面的大石头上四望,依旧如烟的还是张掖宾馆前面那抹柳色,依旧如玉的还是九孔桥下面的那泓秋水,依旧淡定的还是居延湖西侧那几个钓公不露神色的微笑。遥想当年,老子骑牛入关,也许就是在湖边上 “俯视游鱼,仰数浮云”的。我非圣人,自然不知道他当时之心境了。


在芦水桥头的石头上静坐。无与伦比的美,像眼睛裹上光明的外衣。河底经过平整,长满了芦苇。在微风的吹拂下涟漪阵阵,有一种碧波荡漾的模样。桥两边的护栏上一条一条红丝条也在风里啪啪响,像是有人在舞动手中的绸带。蓝色的河水在悠悠的流,彼岸有隐约的人影走来走去,各色花朵正艳艳的开着,黑色的飞鸟掠过头顶,飞向湖水深处。草丛里还有蛐蛐的叫声,一声紧着一声,没有间隔,没有起伏。四下顾盼,找不到一只,似乎是草地影子在叫。于是,起身,立于桥上。湖上有风。我的影子投在水上,忽高忽低。这湖水是蓝的,鹅卵石也是。我看着远处,尽量远。视线绕过黑河新桥,向祁连山望去,只是那蓝色有些玄幻。


我走得闲散,我知道时间足够。我沿着这条滚涌着绿色的溪流向南走。花草拂过我的指尖,有窸窸窣窣的刺痒。应季呈现的景象色彩斑斓,让人迷醉。不远处,一个小孩扔出去一个石子,在温软的阳光里划过一条弧线后,安静地落在水里,我看见一朵精致的花朵在水面上绽开,又瞬间隐去。这让我很容易就回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时光,那些时光没有尘埃,没有阴翳,没有枯落的叶片。其实现在也没有,至少是此刻,依然没有。那么,时光到底改变了些什么呢?可它一定改变了些什么。一棵树粗壮了许多,一只鸟的叫声更加嘶哑,还有草丛里的野菊花,似乎改变了自己盛开的高度,石头改变了伫立的位置,泥土之上所有的影子开始拥挤不堪。


前些天,已在美国定居20多年的同学徐晖突然携父母及孩子来张,多年不见,分外亲切。我陪她们去了湿地,也到了芦水湾。那天午后,雨下的特别大。在雨幕里,我们撑着伞,从张掖宾馆绕居延湖转到了芦水桥,而后又到燕然湖。那些鲜嫩的花朵,在灰暗里透着亮白的雨幕中轻轻晃动,几只鸽子一点也不惊惶,它们从路边跳跃到树下,然后抖掉羽毛上的水珠,啄着树下的美食。还有跳跃的青蛙,游动的小鱼和野鸭。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说词,此刻就在眼前出现。看着这一切,徐晖不由的赞叹道,张掖真美,有一种忽至江南水乡的感觉,这里少了喧哗和骚动,可与波士顿相媲美。雨停下来,低垭的浓雾顿时消散了。燕然湖也许久没来了,倒是有些陌生,好像一夜之间变换了拱门的彩色。和她聊起曾经的一些旧事以及她在国外的生活,还提及了一些同学,音容历历在目,却大抵记不起名字来了。现在人至半辈,不敢说毫无建树,却也感到对于未来,已经有心而无力。她的的女儿13岁,长得很乖巧,说话中总是会夹杂出许多的英语词汇。问她对走过地方的影响,大体会说美国好,其次是成都好,再就是兰州好,而今也加上了张掖好。


徐晖说,我的文字似结绳记事。我喜欢这个词语,它与灵性无关,与所谓智慧无关。它只能传达出内心的笨拙感和真实感。我以这样的方式将日常记述下来,写下这样的一份被塑造被展览的生活,也许更多的只是记录生活,记录过去。

  3

我来新区上班已经两个年头了。从家去单位,然后从单位回到家里,是每天都在重复的事情。刚来新区时,还有许多的不便。好在单位有食堂,中午可以在食堂用餐,然后在办公室里小憩。


回去的时候,有时会驾车,有时会走路,有时会选择坐公交车。19路、21路、25路,新1路都可以,公交车每10多分钟一趟,走的是一条环形线。从单位门口乘坐,然后经过昭武路、金硕广场、宁和园、甘州中学、地震局、金阳光大酒店、电力大厦、仿古街,古楼,商贸大世界……,秋日的温暖里,路人行色匆匆,城市欣欣向荣。


公交终点站位于城郊结合部。说是城郊结合部,该有的其实都有了,马路对面是民族家园,旁边有一家宾馆,和它毗邻的是一家叫总裁的夜总会,沿街挤着一排林立的店铺,以小吃店和百货店居多,最醒目的是一家经营性保健品的,逼仄的门面,对开的两扇毛玻璃门,门前立着一盏旋转着的粉红色的霓虹灯,“成人用品”转过来,“性福生活”转过去,中间卧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尽管霓虹灯一直在转来转去,但我始终没有看到她的脸,能看到的,只是一具比例严重失调的肉欲饱涨的身体。这个别有用心的设计充满色情意味,却也恰到好处——没有脸,只有身体。


连日来的阴雨,已经改变了季节的颜色。但在小区门口、人民广场、水天广场等所有空旷处,广场舞的爱好者们自发地占领了各自的地盘。她们开着各自的音响,跳着相应的舞蹈。这已成了她们对抗时间、对抗衰老的有效方式。队列前面的,往往是年纪较轻,身材较好,着装统一,充满自信,举手投足优美的领舞。也有一群穿白袍的中老年人在练太极拳,他们的一招一式都认真,含蓄,而且绵长,像是躲在山风背后的一种力。这样的力可以推动春来秋去,却总也拨不开早晨清淡的空气。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种人生哲学。他们付出大半生的时间,终于弄懂了这种哲学。我也一直在试着去懂,但总也无法抵达,感觉不是多了一点什么,就是缺少一点什么。我相信他们一定经历过太多的风浪,一定也曾有过激烈和抑郁,如今都已释然了。在时间面前,他们不需要任何回忆和解释。


我爱上了散步,常常是在晚饭后,就去润泉湖公园或者是东二环路散步。不是为了健身,也不是因为无聊,很多看不清的问题,我是在散步中想明白的。有些时候,我分不清我是在散步还是在徘徊,院子里有两只流浪猫,几乎每天与我不期而遇。以前,我喜欢宅在屋里,不愿出门,除了到南环路延伸段走一走,哪怕去外面吃饭,还是去参加一些婚丧嫁娶的礼节性的应酬,对我来说都是一件艰难的事,因为要见一些人,要言不由衷地寒暄。现在,散步却成了我日常中不必可少的一件事。我开始调整作息习惯,遵循自然规律,不熬夜,少上网,每天的早晨和黄昏去散步,像个老年人一样,走自己的路,不再追逐什么。


那天我沿着湿地公园的栈道走了很久也走出很远。在湿地东面,我看到满地蠕动的挖掘机,一片浩大的施工场面。据说这里也要恢复成湿地公园的一部分,原来的一些厂房已经拆除,一些河沟已经填平。去年和今年,我看到湿地里总是有挖掘机到处在挖、在整修,我对此举是持质疑态度的,觉得他们并未把钱花在刀刃上。后来,看到新整修的彩色步道和木制栈道,觉得还不错。散步时经常遇到施工场面,路被堵了,却没啥不适感,调转头,再向别处走去,这湿地公园太大了,四周皆是可去之处。现在,我竟然对这个耗资改造的项目日渐认同起来。每到周日,我会选定一段最安静最适合自己的小径,去到那里散步,俨然一条专属于自己的路。我觉得这里面颇有一些隐喻意味,也许,人生以及人生中的诸多事,大抵如此。


时代像一列火车,呼啸而过。一切仍在继续,路上行人匆匆,广告招牌在雾霾中闪着隐约的光……我想写下这个城市的成长,写下她的繁盛以及繁盛背后的东西。当我拿起笔时,才发觉自己对这个城市其实并不了解。也许,这仅仅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来到这个小城生活近30年的时间过去了,猛一回头,在人生的秋天里,我两手空空。两手空空的我,才开始反思被错过的其它季节,才恍然明白那些被虚度的时光。我知道,秋天之外,依然是秋天,我的秋天是不需要梦的,因为我的秋天本身即是其它季节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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