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竭力兼顾着自愿干和被迫干两方面的事情，竭力把必要和愿望统一起来。一定的妥协总是要的，生活只有在某种妥协之中才显得丰富多彩。
——《晃来晃去的人》
①
洗好厕所，吃完賄い料理（我们俗称伙食），才稍稍缓过神来，后藤桑就从收银台旁边拿出一只透明的文件袋，然后从文件袋里取出一叠一百元纸币大小的纸，对大漥君说，差不多该去发优惠券了。
发优惠券？什么优惠券？
还没等我将心中的疑问问出口，后藤桑就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每天都要到车站附近发优惠券，借此吸引客人来店里消费。出去发优惠券的时候，就把手机带上，店里忙的话就会打电话叫你回来，不忙的话就发个两三个小时。”
后藤桑话音刚落，烦躁和抵触情绪就开始在我心底发酵了起来。想到这大冬天的还要到街上发优惠券，我恨不得找个地洞藏起来，以便逃避这令自己难堪的一切。
但想归想，生计问题就摆在眼前，逃也逃不了。于是，我和大漥君各自套上自己的大衣，手提一小袋优惠券，说了声我们走啦，就出了居酒屋。他在前，我在后，两人不发一语地穿过狭长的小路，还不到一分钟就看见车站了。
②
这里是车站西口的小广场，广场的左边是用铁栏杆围起来的出租车停车场，右边是交番（设置在社区、车站周围及主要干道的警察值班岗亭）。走到交番前面时，大漥君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些优惠券，剩下的就连同手提袋一并递给我，让我站在停车场栏杆前面发。
从来没有在路上派发东西的经验，加上那层薄薄的脸皮太过要强，总认为这般抛头露脸是件令人难为情的事，所以扭捏之态毕露无疑。大漥君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开口问我怎么了。
“我不知道怎么发优惠券，发的时候要说什么吗？”
纵使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但为了混口饭吃，还是得打起精神来，将自己的工作做好。
“发优惠券不难，就是看到有人即将从你眼前经过时，你就把券递到他面前，说声宜しくお願いします（拜托你了）。他要拿就拿，不拿就算了。”
听完大漥君轻描淡写的说明之后，我心想不能太指望他，就什么也不再多问，提着袋子默默走到栏杆前。站定之后，右手拿着优惠券的我，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纠结了半天，还是提不起勇气将它递到路人面前。
心里还在做垂死挣扎，但想到要是带出来的优惠券没发出去的话，回到店里也难以交代，只好按照大漥君教我的那样，向着即将从我眼前路过的行人递过去的同时，嘴角上扬地说声“拜托你了”。不过，因为自尊心作祟，且认为在大马路上发传单之类的是目不识丁的人或不求上进的才需要做的事情的我，到底难以落落大方地大声重复那句话。
半个小时后，大漥君走到我身边，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原来是后藤桑来电话了，说是店里来客人了，让他先回去帮忙。接到电话的大漥君脸上露出一种得救了的表情，他难掩笑容地建议我站在路中央去分发，然后用右手将刘海往后掠了掠，说了句加油喔，就转身回去了。
③
我一脸羡慕地目送可以提前回店里的大漥君时，一阵冷风吹过来，让人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于是，我下意识地要裹紧身上的外套，但裸露在空气中的双手已经冻得僵硬而使不上力，就连轻如羽毛的优惠券都快要拿不住了，只好把优惠券放回袋子，接着将袋子套在手腕上，然后摩擦暖和一下双手，再重新拿出优惠券，走到路中央去。
站在路中的我直勾勾地看着离我十几米远的车站，想象着遇到熟人或同学时的尴尬场面，整个人就如坐针毡，度秒如年。不一会儿，电车进站了。黑压压的人群如来势汹汹的海浪从对面的楼梯上滚滚而下向我扑来，淹没在其间的我顿时有些手忙脚乱，但仍不忘在一句接着一句地说“拜托你了”的同时将手上的优惠券递过去。
大部分的人理都不理我，或巧妙地躲开我伸过去的手，客气一点的则会回句不好意思，我不需要。挨肩擦背之中，有个上班族打扮的中年人撞到了我，我连忙道歉，他却带着嫌弃的口吻哼了句，真是太碍事了，然后径直离去。
刹那间，一股委屈冲上眼眶，但随即被我强忍了回去，擤了擤鼻子，继续若无其事地发着。待到人潮退去之后，站在不远处的举着广告牌的欧吉桑笑眯眯地对我说，お嬢さん（姑娘），你站在路中央很容易被人撞到的，还是站回你原来的那个地方比较好。于是，向他点头道谢之后，我又回到了原来站的地方。
此时，路上行人稀稀疏疏，唯有声调不一的“拜托你了”此起彼伏。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映入眼帘的是穿着各种各样工作服的正在分发打折券、餐巾纸和暖宝宝等的人。他们有的是打扮时髦的美容店店员，有的是穿着迷你短裙的“扒金库”店（也叫“柏青哥”，日本的一种赌博游戏机店）的工作人员，有的则是附近饮食店的店员。
橘黄色的灯光下，他们的笑容和姿态都那么自然，有的甚至和路人热络地攀谈着，看不出一丝丝的窘迫。不像我，仅仅只是穿着工作服站在路上，就会有每个路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赤裸裸的我的错觉，然后更加放不开，俨然一副受委屈的小媳妇的样子。可是，哪怕是内心的某部分已经被现实捷足先登了，另一个我却还是硬要装出一副“我并非迫不得已才沦落至此，我和那些人不一样，我只是在体验生活”的表情。
④
或许是因为我生性害羞且自尊心强才不愿意这样抛头露脸，但是转念一想，更多的恐怕是由于我对职业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如同我在上一篇文章说过的那样，正是自己对这些需要付出体力和抛却脸面的工作抱有偏见，才导致了自己无法以正常的心态来面对。
因此，如果说洗厕所只是打工这出戏的预告，让我在那个有限的狭窄的空间里，提前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倔强和骄傲不敌于现实后，欲四处仓皇逃窜的自己的窘态。那么在大马路上发优惠券则是省去了所有细枝末节的铺垫和叙述，直接将剧情带向高潮，看我在众人面前如何亲手撕下自尊，如何局促不安又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模样。
彼时的我还不懂，其实和性别、年龄、国籍以及职业等无关，每一个自食其力、脚踏实地工作的人，都值得被尊重。 想起每次看到路边的拾荒者或清扫大街的人，或风吹日晒中的建筑工地的工人等，我都会心生同情之心。可是，以前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同情往往衍生于自我满足感和优越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它并不全然意味着尊重。
但这一切，生活从来不会多费唇舌地去教你，狠狠给你一巴掌或直接将你推入现实的泥沼里是它最擅长的手段。让你痛，逼你妥协，任你去挣扎，远比苦口婆心来得有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