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和二十八年,皇帝突然吐血昏迷,众太医令束手无策,太子布告天下,可治愈陛下者,赐万金,封太医令,食邑千户。
诱人的赏赐让京城一时风云际会,天下名医涌入京城,揭皇榜的不少,但诊断后皆如众太医令一般无能为力。月余过去,竟无人再敢揭皇榜。
路边的小摊贩上,陈玉宬默默吃着馄饨,脸上喜悲不辨,手上的动作显得漫不经心,穆怀云不知该说什么。
她叹了口气,也跟着夹起一块馄饨,入口之后,眼色怪异。
她低声问卖馄饨的大叔:“大叔,这馄饨是不是放了盐须子?”
大叔憨憨一笑:“是啊,我们家的馄饨一直都放盐须子,大家都爱吃。客官怎么了?”
穆怀云暗暗唏嘘,随后道:“大叔,麻烦给我们再来一碗不放盐须子的。”
大叔有些为难:“客官,我们这馅都放了盐须子的,你这,这不是让我难做嘛。”
穆怀云皱了皱可爱的眉,指着陈玉宬悄悄说道:“可是他不爱吃。”
大叔瞅了一眼吃得正香的陈玉宬,满脸堆笑道:“娘子这话说的怪了,您瞧瞧,您的小良人这不是吃得挺香的吗?”
他声音有点大,陈玉宬抬头看了两人一眼。
穆怀云摆摆手,显然被大叔的“良人”二字吓得不轻。她对陈玉宬道:“没事没事,你吃你吃!”又转头对大叔道:“他既然没吃出来,那就这样吧。”
大叔嘿嘿走开,陈玉宬同时放下筷子,她看了看还剩一半的馄饨小心翼翼道:“月君觉得不合胃口吗?”
陈玉宬出门在外,喜欢让穆怀云唤他月君。
陈玉宬看看她,这才开口,说了今日以来的第一句话:“我不吃盐须子。”
穆怀云无语:“我以为您没吃出来。您刚刚不是吃得很香吗?”
陈玉宬冷哼一声,并没有再动筷的打算。
穆怀云又道:“月君叫我出来,是有什么事吗?”
“走走罢了。”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基本上一直都是忙得脚不沾地。穆怀云心中隐隐猜到几分,斟酌道:“尊公吉人自有天相,还请月君不必太过忧心。”
“知道了。”陈玉宬面无表情。
穆怀云看了看他紧缩的眉头,心中跟着添了几分沉重烦闷,她捏着手中的筷子,目光流转:“要不,公子还是回去吧?”
“嗯。”陈玉宬看着她,“吃饱了。”
穆怀云此刻手上还夹着混沌,闻言只默默地放下筷子,“月君要回去了吗?”
“你赶我走?”
“没有没有。”穆怀云又夹起馄饨,决定不吃白不吃。陈玉宬看着她大快朵颐,也不说话。直到片刻以后,她面前的碗空了。
陈玉宬淡淡道:“可以走了吗?”
“……”
明明是他方才拿话堵她,她还没说什么呢,他又嫌弃自己动作慢了。
不过穆怀云这会儿并不忍心呛他,也不愿跟他对着干,她道:“可以可以,我现在就送月君回去。”
“我不需要你送。”
“……”穆怀云忍住打他的冲动。她努力扬起笑脸:“月君是想再去逛逛吗?”
“嗯。”
两人穿梭在小摊贩之间。两人衣着不凡,又都容貌俊美,自然迎来大家打量的目光。穆怀云跟在身上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自己永远追不上他脚步的忧伤。
正有些灰心,前面的人突然停了下来:“干嘛走得那么慢。”
穆怀云今日出门没有换男装,她深知自己一个未婚小娘子,关天化日跟一位郎君一同出门似乎不太像话,她直说道:“月君丰神俊朗,身份尊贵,我自然是怕会给您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白白惹了您心烦。”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的,殿……月君,您的事就是比天还大的事,就算您偶尔不留神了,我们这些人也得多多提醒您不是?否则,就算我们真乃清清白白,可人云亦云,若是这些风流账不慎传进众良娣孺人的耳中,我的清誉保不住事小,她们心里不舒服了,您可不得心疼。”
其实陈玉宬身边的人大约还是很懂分寸的,这么多年了没听说过闹出什么事。但穆怀云懂女娘子的心思,晓得哪些事她们听了,定会难过。
陈玉宬摸了摸下巴,思考一会儿,竟挑了个最奇怪的点做出回答,“你若是因为我损失清誉而嫁不出去了,我自然会娶你,虽说有些勉为其难。”
穆怀云只觉得陈玉宬此人莫名其妙,太不稳定:“月君真会说笑,我可不敢高攀。”不知是不是上辈子作孽多了,这辈子才会派了陈玉宬专门克她!穆怀云无语摊手,主动转移话题,“我听阿爹说,最近月君家里可能有些不太平,您要处理的事情多,往后可不能再如今天这样不声不吭地跑出来了。免得有人浑水摸鱼趁机对您不利。”
“我多久才出来一次?你少操心吧。再说了我又不像你,冒冒失失的,既然出行必有万全准备。”陈玉宬毒舌。
穆怀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正巧前方听得一位大婶在叫卖:“小娘子,您看看这稻饼,个儿大,又便宜,要不要来点?”
穆怀云看向大婶,掏钱要了两个,就拉着陈玉宬离开了。
两人抄了近路,在小巷子里,两人有一句每一句地聊着天,陈玉宬看着大快朵颐的穆怀云,问道:“最近你都在做什么?”
穆怀云咬了一口,抽空老实回答:“每天被阿母追着嫁人。”
“……”陈玉宬无语:“你一个还未许人的女儿家,整天把嫁人挂在嘴边,粗鲁。”
穆怀云悄悄看了一眼男人,但见他眼下微青,就知道这阵子他睡眠不怎么样。她再次深刻意识到,他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少年,而是堂堂的太子殿下。
被穆怀云直直盯着看,陈玉宬很不自在,他斜眯她手中的稻饼,拔高了声音,“你当着孤的面吃独食?”
穆怀云无语:“太子殿下平日不是不喜欢吃这些的吗?”
“可是孤现在想吃,你就说怎么办吧。”
穆怀云看了眼手中的稻饼,“太子说得晚了,我现在只剩下一个了。”
陈玉宬再次道:“那孤也要吃。”
穆怀云无语,直接将手中的稻饼举到他面前:“你若不嫌弃,你尽管吃吧!”
噎死你!
心中正腹诽,下一刻穆怀云就石化了。她只是随手一递,没想过他会真的吃。这会儿男人还真的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稻饼,那口吃食在他的唇舌之间时隐时现,她觉得自己的手有点酸,心头微微发麻。
她呐呐道:“太子?”
陈玉宬吃完,评价到:“不好吃,太干。”
穆怀云转身:“啊,这个,稻饼嘛,是会有点干。”
看着穆怀云快步远去,陈玉宬摸了摸唇角,也跟着追了上去,“喂!你竟然不等孤!孤要治你的大不敬之罪!”
穆怀云越走越快:“尊贵的太子殿下,我出来前阿母交代了,叫我务必要回家吃饭!”
“那孤也要去。”
“太子方才没吃饱吗?”
“走路久了,又饿了。”
“饿了就回宫传膳。你这样追着我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被御史大夫知道,是要参你两本的!”皇上病重,太子监国,所以陈玉宬其实被盯得很紧。
“孤用膳他们也有意见,那就都回家种田去吧!”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斗嘴斗得不可开交,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太尉府外。陈玉宬最终还是没进去太尉府:“罢了罢了,今日孤有些累了,改日再来见穆府见太尉。”
眼看陈玉宬转身走远,穆怀云抓紧了手中的稻饼,忍不住又咬了一口:唔,其实挺好吃的,就他不会享受。
当夜,穆怀云翻来覆去,脑海里一直闪现着陈玉宬白天说的话。
“你若是因为我损失清誉而嫁不出去了,我自然会娶你,虽说有些勉为其难。”
陈玉宬向来就是这样,真真假假,他自己说完就忘,偏偏害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穆怀云有些无奈。何其悲哀呢?她知道,或许陈玉宬真的对她有好感,但她知道那并不是喜欢,只能算是多年以来的依赖。
“月君,暗月郎君,亦是我的太子殿下。”
夜间的凉意袭来,穆怀云恍惚间回过神,有点无奈,她好像又没有睡意了。
黑夜中,不知道是谁的叹息声,有些落寞。
同样的深夜,有人因心烦意乱睡不着,而有人在为至高位彻夜不眠凑谋策划。王府内,陈玉溪的手指不停地叩击桌面,佟卢生在旁如坐针毡,众位幕僚也在小心翼翼等着他的最终决策。
陈玉溪道:“父皇肯定留有遗诏,要尽快将遗诏找出来。”
佟卢生保证道:“臣定当竭尽全力!”
“去找过穆广清了吗?”
佟卢生有些心虚:“韩王殿下,穆广清就是个莽夫,榆木脑袋一个,臣是担心擅自去找他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
“韩王息怒!臣马上就去!” 佟卢生被那人的气势吓到,赶紧补救道。
“等等。”陈玉溪冷冷道。
佟卢生赶紧又弯着腰转过身,“韩王还有什么吩咐?”
“你把这份密函拿给他,他自然该知道需要怎么做。”陈玉溪递过一封明显发黄的信封,眸中风起云涌。
佟卢生连连点头,“敢问韩王,这是?”
“不该问的别问,穆广清自己会知道轻重。”
“……是,臣明白了!”
“下去吧!”陈玉溪摆手。
看到眼前的人面露倦色,佟卢生很有眼色的退了下去。
看着佟卢生离开,陈玉溪不停地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嘴角开始上扬:他真是好奇,若他成功了,陈远南和他最宠爱的大儿子会有何反应呢?
次日,佟卢生依言来了太尉府。虽然已经穆广清许久没有上战场,但他还是会每日坚持练枪。这日听到佟卢生要找他,小厮将其带到了练武场。
穆广清没有理他,还是自顾自的练,直到一整套枪法耍完,他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拿着枪往佟卢生走去:“佟少府一早过来找我,可是有何要事?”
穆广清是不喜欢佟卢生的,他觉得这个人做事很不光明磊落,总喜欢玩阴的在别人背后下刀子,可耻得很。
但是同朝为官,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
佟卢生其实心里也有点发愁,但是陈玉溪的命令他不得不办。他硬着头皮:“穆太尉,本官有要事要说,请清退左右。”
“堂堂七尺男儿,做事磨磨唧唧的。”穆广清不开心,但还是让小兵们都下去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佟卢生将直接挑明来意,说陈玉溪要成事,希望穆广清出手相助。穆广清越听,本来严肃的脸越来越红,手里的抢就越紧,佟卢生没说两句,穆广清抓起还在手边的长枪一个飞身将枪头刺过去,直抵他的颈部:“佟卢生,你凭什么认为本官会违背朝纲,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可知,凭着这些话,本官就可以上报皇上,将你满门抄斩!”
佟卢生看着离自己喉咙仅有半寸之遥的枪头,有冷汗不断流下,却仍强装镇定道:“穆太尉只怕是错了,若您真的如此做,恐怕您还没来得及见到皇上,穆府上上下下就已经血流成河了吧?”
“你什么意思?”穆广清的枪头更加逼近,佟卢生的脖子有一股血流慢慢流下,看起来很是骇人。
“韩王可说了,个中原因,太尉看了这封信便能知道。”佟卢生想笑,但脖子传来的痛感却让他的笑变得异常扭曲。
……
佟卢生已经走了很久了,穆广清被手中的密信震撼得脑子一片混乱。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选择,选择穆府一百多号人是错,可葬送穆府数百年基业更是错。
他不知不觉晃到了清雨轩,穆怀云正在花园里练剑,他们穆家的儿女,对武功总是非常热爱,超过其他的一切。
穆怀云看到他来,收了剑跑到他面前:“阿翁,您怎么来了?”
“我到处走走,听到你在练剑的动静,便进来看看。”穆广清笑得有些勉强,“云儿方才舞的剑有些地方不对,改天阿翁教你。”
穆怀云开心道:“谢谢阿翁!”
穆广清迟疑道:“云儿,听说,昨天太子殿下来找过你?”
穆怀云抹了把汗,随意地点头,随后开玩笑道:“阿翁怎么突然对我的事如此感兴趣了?难不成您还担心我把太子带坏了啊?”
“云儿,说话越来越没有分寸了!”
“阿翁,我就是开个玩笑嘛,干嘛那么认真啊。”穆怀云看得出穆广清真的动了气,有些心虚,拽着他的手臂摇啊摇。
“行了,再摇下去,我的胳膊都要被你摇断了。”对于女儿,穆广清总是束手无策。
“嘿嘿。”
穆广清沉默半响,又道:“云儿觉得,太子殿下如何?”
“爹爹怎么突然问这个?”穆怀云心中一跳,对于太子的感情,她自认为没露出什么破绽,阿翁突然提及,她很是诧异。
穆广清半合着眼,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异样:“没什么,就是问问。”
穆怀云没有多想,“太子殿下很好的,他体察民意,很为百姓着想,即位以后肯定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帝王,是个明君!”除了有时冷酷了些,有时不近人情了些……对了,还好色了些,端看他府上的良媛良娣家人子们,就不知多少个了。
“那你觉得,韩王殿下又如何呢?”
穆怀云一脸疑问,长久以来她与陈玉溪的接触不多,但是外人对他的评价很不错。她如实道:“韩王也是个好人啊,有这样一个弟弟,太子殿下肯定可以让我们宁国更加繁荣昌盛的!”
当然,这些是她听说的。
穆广清沉默了很久,直到穆怀云都觉得他不会再开口时,他突然看向了她:“云儿,你可是喜欢太子?”
穆怀云不自觉得捏紧手中的茶杯,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神,道:“阿翁,你觉得我会喜欢那个冰块吗?”
穆怀云的回避,穆广清自然看在了眼中,心中一沉,语气难得地有些冲道:“阿翁知道你不喜欢他。当然,我也不认同你对太子有什么心思。”
“阿翁,你这是什么意思?”听清穆广清的话,穆怀云很是奇怪,但一时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没什么,只是阿翁老了,就盼着能看到你早日成家。”穆广清补充道,“太子殿下不适合你。”
“大兄都没成亲,我凑什么热闹啊!”她现在还不想嫁人。
“云儿,你要知道你和你大兄不一样,他还有自己的事儿,你看你都十七了,再不嫁人像什么样?”
“阿翁!你重男轻女!”
“你!唉,算了算了!”对于自己女儿偶尔离经叛道言语,穆广清早已习惯,觉得她真是像夫人年轻的时候,不再多言,他递出一包东西:“云儿,你记住,太子不适合你,你切不可做出什么有违君臣之道的事。”
穆怀云有些犹豫的开口:“阿翁以前明明从来没有干涉过我和太子的事,而且你记不记得,小时候皇上和我们说过,如果太子愿意……”
穆广清打断了她的话:“不管那时候皇上说了什么,可你看看太子府中,如今有多少人了?云儿,以前阿翁觉得你还小,没关系,但你现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若是你不可能嫁给太子,就应该不要再和他有所往来,阿翁也是为了你好。”
穆怀云眼中有些酸涩,其实这些话就算是穆广清不说,她也心里有数。她现在也已经努力让自己不再沉迷在那段感情里的,她咬了咬唇,“我知道了,云儿会谨记自己的本分的。请阿翁放心。”
穆广清胸中更闷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但一旦决定了,穆怀云和太子就将再无可能。他摸了摸女儿的头,“没有太子,凭着我们太尉府的根基,阿翁也会为你找一门好亲事,云儿放心。”
穆怀云隐隐有些不安,但还是强笑道:“我听阿翁的。”
“你知道就好,阿翁有事先走了。”穆广清不敢再多留一刻,匆匆道了别,就离开了。
穆怀云看着穆广清远去的莫名有些佝偻的背影,想起昨日陈玉宬眉宇间的忧愁,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是该彻底放弃了。只是不知,那个人知道她要嫁给别人,会是什么表情呢?
穆怀云叹气,她掂了掂阿翁留下的东西,觉得自己可以去一趟太子府。
眼看着穆怀云忙碌了半日,拿着东西出了门,穆广清难掩心酸。作为父亲,他知道穆怀云的心思,但他好像已经无从选择,他做不到为了女儿渺茫的幸福,葬送穆府一百多条人命。
连载•只愿君心似我心||二、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