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看过《盗梦空间》和《楚门的世界》吧?如果没有,那《黑客帝国》一定看过吧?这些通常被归为怀疑论电影,遵循影片中的世界观,就可以怀疑自己是否身处梦境、陷入一场真人秀,或被接入了超级计算机——概括说来,就是“怀疑世界是否真实”。不过,哲学家通常不满足于这样笼统的表述。他们喜欢区分出不同版本的怀疑论,并讨论每一种版本所触及的范围。
先从最经典的《黑客帝国》讲起。
《黑客帝国》中的怀疑论源自普特南(Hilary Putnam)“缸中之脑”的思想实验。如果我的脑子从出生起就被接入超级计算机,那么我能不能发现自己的世界是虚假的呢?跟《黑客帝国》不同的是,普特南并未允许虚拟世界的程序中出现BUG,所以你没法通过周遭世界的漏洞推翻它的实在性。普特南经典的“逃身”方式,是指出这个思想假定对于我们根本是不自洽的:如果我是缸中之脑,那么我们所有的信念都将是错误的。而后面这个命题却是矛盾的,因为如果所有的信念都为假,那么“所有的信念都为假”这个信念也将是错的,所以必定有一个正确的信念。这样一来,就并非“我所有的信念都为假”,我也就不可能是“缸中之脑”。
你可以反驳说,不对呀,“我是缸中之脑”这个信念,仍然是真的呀。Matrix里的人吃饭穿衣是假的,相爱相杀是假的,但他们的的确确是“活在Matrix之中”啊。普特南的回应是,缸中之脑世界里的词语,并不能指示真实的事物。每次你在里面看到一棵树,都仅仅是脑电波的作用,你前面并没有真正的树。而你所谓的蓝天白云,也和真实世界的蓝天白云毫无关联——没错,电脑可以给你呈现“真实”世界的样子,但他也可以把你设定在火星、地狱或者远方。这种情形下,你还会认为你所说的“树”,真能指示一棵树吗?而既然你所谓的“树”,不能指示真实的树,那么你所谓的“缸”和“大脑”,也不能指示真实的缸和大脑。这样一来,“我是缸中之脑”这个阴森的假说,就跟“我看见一棵树”一样变得毫无意义。没错,意义的虚无主义或许可怕,但至少我们无需再为怀疑论担忧了:要么我们不是缸中之脑,万事大吉;要么我们是缸中之脑,却永远不能真正理解“我们是缸中之脑”,也就不必从中得出任何不和谐的结论。
你或许欲言又止,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没错,普特南的论证或许有问题。但要推翻它,你大概需要首先否定“语义的因果性限制”。语义的因果性限制是说,如果你的词语“A”要指示事物A,那么你对这个词语的构想和使用,必须和这个事物间有过恰当的因果关系。你也许没见过猪,更没见过猪跑,但吃过猪肉,所以当你说“猪”的时候,你仍可以恰当的指一只猪。哪怕很不幸的(或者很幸运的),你连猪肉也没吃过,那你认识的朋友当中总有吃过的吧?一旦有,当你从他们口中听到“猪”这个词的时候,真正的猪和你的“猪”之间,就牵起了因果的红线。相反,如果你生活在一个没有猪的世界,却碰巧在沙滩上写出了“猪”这个字,连发音都拼的跟我们一样,抱歉,我们还是很难认可你说的就是我们世界里的猪。在普特南看来,“缸”和“大脑”这些词对于一个缸中之脑来说,就跟“猪”对于没见过猪的人一样。如果要反驳普特南,你可以想想,究竟是“语义的因果性限制”根本不合理呢,还是“缸”、“脑子”与缸中之脑之间,其实具有某种恰当的因果关联呢?
我们把缸中之脑摆在一边,来说说梦境的怀疑论。不要以为《盗梦空间》和《黑客帝国》一样好看,它们的怀疑论就一样有破坏力。的确,《黑客帝国》的世界更加极端,但也恰好因为这个原因,《盗梦空间》的怀疑论反而“更加强大”。
假设你开车经过一片田野,在田野中看到一座粮仓,你吟咏道,“啊,粮仓!”这种情形下,你用双眼实实在在的看到了一个粮仓,并且产生了相应的信念。我们可以认为,在这么理想的认知情形下,你“知道”前面有一座粮仓(不然,任何人都将不知道任何事情)。
我们再假设你开车经过的田野中,还有无数的假粮仓。而如果你开车看见其中的一个,仍然会感叹“啊,粮仓!”而不是“啊,假粮仓!”也就是说,你无法通过视觉辨别真假。在这种情形下,即便你看到的碰巧是真粮仓,而且只看到了一个粮仓似的物体,我们也很难承认你“知道”前面有一座粮仓。毕竟,你的判断在这种情况下是非常不可靠的。
戈德曼(Alvin Goldman)在1976年发表了这个“假仓”(fake barns)的著名思想实验。戈德曼的一个论点是,如果我们想知道一件事情P,那么我们必须能够将P为真的情形,从那些“相关”的且P不为真的情形下分辨出来。在方才第一种情形下,你知道前面有一座粮仓(尽管你实际上无法区分真假粮仓),是因为这附近根本没有假粮仓,假粮仓也就不是你这次认知的相关情形。相反,在第二种情形下,你很容易碰到假粮仓,假粮仓就成为了相关情形,可惜你却不能分辨它们,所以你并不“知道”你看到的是一座真粮仓。
我们暂且接受戈德曼的理论,并回到怀疑论的问题。要知道为什么《盗梦空间》的怀疑论更有破坏力,我们还需要弄清两点:
首先,怀疑论威胁的是什么?的确,如果我们陷入Matrix或是楚门的真人秀,我们是“不爽的”、“被压抑的”、“不自由的”。但自由与否和你能不能认识到怀疑论语境毫无干系。就算你知道自己身处Matrix,就算你发现自己是楚门,你也还是不自由,还是要抗争的。相反,怀疑论关注的,是我们的知识。如果我身处Matrix,那么我对世界的信念都将是错的,而如果我是在做梦,那么我也就不用做物理习题了,因为物理规律可能下一秒就不适用了。
另外要强调的一点是,怀疑论的问题不是说“我如果陷入Matrix,自己如何能知道”,而是说“在我不能排除自己陷入Matrix的情况下,我是否还能知道其他事情?”假设有一天半夜上网时,你困了想睡觉,却忽然对自己说,“我不能排除自己是否身陷Matrix,那么我现在熬夜究竟对健康有没有害呢?”就在这时,你妈关掉了WIFI路由器,训斥道“什么黑不黑客帝国,快点睡!”你想想,也对哈,黑客帝国那么遥远的事情,咱也不用担心。于是你进入梦乡,梦见自己在熬夜,梦见你妈刚要关掉WIFI说“什么黑客帝国,快点睡觉”时,你猛然醒悟:“不对,虽然黑客帝国很遥远,但是梦很切近啊!尽管没有人到过Matrix,但人人都会做梦”。于是第二天晚上,在你妈又要关掉WIFI的时候,你阻止了她,并劝说道:“没错,Matrix很遥远,所以我不能以无法排除是否陷入Matrix来否认自己知道熬夜对身体不好。但是人常常做梦,所以我很可能是在梦中,梦也就是我平时认知的“相关情形”。而在梦中,是不存在熬夜对身体好不好这回事的。这样一来,根据戈德曼的理论,其实我们现在都不知道我的‘熬夜’究竟会不会损害健康。要不,您让我再玩会儿吧。”
我们看到,《盗梦空间》的怀疑论之所以比《黑客帝国》更厉害,是因为它涉及的怀疑论情景更切近、更相关。那么,梦境的存在是否真的构成了我们怀疑知识的理由呢?
这时,你妈妈觉得你已经疯了,但她没有把你送进医院或求助心理医生,而是决定用理性的力量来拯救你。她翻遍了认识论相关的哲学著作,终于在索萨(Ernest Sosa)那里找到了解答。索萨认为,“相关性”不仅取决于我们的认知对象和认知环境,也取决于我们的认知过程。简单的说,我们之所以在戈德曼思想实验的第二种情形下不知道自己看见了粮仓,是因为在遭遇假粮仓时,我们仍然会使用视觉的认知官能。但如果,你来到田野的那天非常疲倦,在看到真粮仓后立刻趴在方向盘上,准备边开车边小睡一会儿。并且,假如你此后每经过一个假粮仓,都会听到远远的传来一首“啊,粮仓!”的高歌。再假如,你在整个过程中碰巧只经过了那一个真粮仓。那么,我们还会认为你当初不知道前面有一个粮仓吗?至此,戈德曼的怀疑论情形已经大打折扣。毕竟,你认知假粮仓的方式,和你认知真粮仓的方式是不同的。我们不能因为别人的眼盲,就认定他通过听觉获得的信息也有偏差。索萨认为,尽管人们常常会做梦,但梦境并不构成我们日常生活的相关情形,因为我们在醒着的时候,和在梦里,认知的方式是不同的。
“但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啊!”你也许会反驳。没错,但请想想,你是否因此就“不知道”熬夜有害健康呢?
当然,你妈妈可能并没有耐心去读索萨,她可能只是使劲的掐了你一下,“疼不疼?”你非常没出息的嚷了声疼,然后就乖乖睡觉了。笛卡尔(Descartes)和奥斯丁(J. L. Austin)都曾提到过,梦境有着与众不同的“经验特质”。捕捉到这些特质,就能发现自己其实是在梦中。所以,当我们注意不到这些异样时,就有理由认为自己是清醒的。《盗梦空间》里的陀螺,就是利用了梦的经验特质。但要知道,不是所有的梦都会那么友好的提示“Hi!我是梦!”而且,就算梦中出现了异样,我们也未必会惊讶。多少次你在梦里飞起来,都觉得自然而然;而要是在现实中飞起来,你可能尖叫不止——根据索萨的理论,我们在梦中和醒着的时候并不具备相同的认知能力。也就是说,真实的梦境完全可以和盗梦空间反过来:你拿起一只陀螺,看他转啊转不停,于是相信自己果然是醒着的。
听到索萨的理论,你可能会皱起眉头,就和你听到戈德曼或普特南的表情一样。没错,尽管索萨漂亮的回应了梦境怀疑论,但他的理论假定了认知过程是“知识”的必要构成因素。你看到了一棵树,并相信“前面有一棵树”。这个信念之所以构成知识,并不是因为你有着关于树的视觉经验,而是因为你的信念是“通过”视觉而形成的。视觉是一种恰当的认知方式,所以你的信念最终构成了知识。相反,如果你在什么都没看见时,猜测前面有一棵树,即便你猜对了,你一开始也不知道前面有棵树。因为猜测并不是恰当的认知过程。我们清醒时的知识之所以不受梦境可能性的影响,就是因为清醒的知识由特定的“认知过程”构成,而这些过程在梦境中是不起作用的。对索萨这套理论的反驳也有许多(它们或许正是你刚刚皱眉头时苦苦寻找的)。一个最典型的反驳是:在很多“知识”的情形下,认知主体并没有真正运用到自己的认知过程。比如,西方人非常崇拜的“神启”——上帝直接给人显现的知识——就不依赖人作为认知主体的任何活动,而神启却被认为是完美知识的范本。中国人的托梦也算是一种。“孙子,我在后院埋了三百两银子,明天起来记得挖哦。”“孩儿啊,其实你的亲爹是……”当然,托梦和神启究竟算不算知识,也是有争议的。无神论者可以把它们解释成巧合——就算第二天起来真的挖出了三百两银子,也不过是自己的运气好。但无神论并不是解释世界的唯一模式,如果上帝存在,或者灵魂不死,那么神启和托梦就可以是获得知识的途径,尽管它们不能算是“认知过程”,或只是相当诡异的认知过程。
最后,我们看看《楚门的世界》。
之所以把“楚门”放到最后,是因为他的怀疑论所针对的虚假更为隐蔽。首先,楚门最终离开的不是《黑客帝国》式的虚假。楚门生活中的物品和我们的基本相同。他的牙膏不是丙烯制的,也不吃纸质的麦片。没错,他的天空是布景,海洋也伸不到彼岸。但这些电影叙事中的细节,对楚门的世界观并不是必不可少的。事实上,我们完全可以设计一个加强版的《楚门的世界》。在这里,楚门的活动完全不受限制,而由于技术的发展,他的一举一动也能够以非常隐蔽的方式让其他人观赏。比如,楚门以外的人都可以佩戴一种隐形眼镜,眼镜中有“楚门秀”的播放频道。楚门的悲哀是否就此减轻呢?的确,他获得了更多的行动自由,但对这种自由的限定并不构成“楚门秀”虚假的本质。毕竟,在他从未想要离开小镇之前,他的行动并未真正受到过限制,而他早年的经历并不因此更加“真实”。
另一种经常走偏的解释是:楚门离开演播厅,是在挣脱人们对他的窥视以及他被给予的社会身份,有一个更真实的社会、更本真的自己等待他去发掘。影片的这一层面,的确能引发“今夜我们都是楚门”的稀里哗啦式的感慨。但是,《楚门的世界》不只演绎了“成为你自己”这句标语。毕竟,叛逆期的青少年大多反抗过家长和社会强加给他们的价值与规范,但他们却并没有因此摇摆于楚门式的真实与虚假之间。在我们刚刚设想的增强版《楚门的世界》里,楚门不用与人抗争就可以走出小镇,寻找自己的父亲和初恋情人。他自由,可以逃离社会规范,却仍将生活在“虚假”的世界里。
所以,楚门世界的虚假,既不指向楚门的物理环境,也不指向他所在的社会规范。如果楚门对环境的认知有所偏差,那么偏差仅仅在于:楚门的经历都是设计好的,但他自己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发的。正如“我不是程序”、“我没有做梦”之于《黑客帝国》和《盗梦空间》,“我经历的一切都是自发的”才是《楚门的世界》中真实与虚假的分界线。
需要说明的是,这种“自发性”并不与“事先设计好”完全对立。在基督教的世界观中,上帝可以预先设定好一切。今天早餐吃什么、明天下不下雨,A股牛市能持续多久,这些或许在创世之初就已经设计好了。然而,我们因此丧失的或许仅仅是“自由意志”,却未必生活在楚门的虚假世界中。为了看清这点,我们可以设想一个“超级楚门”,他不是真人秀明星,而是创世决定论世界中的一个非常聪明的普通人。假设有一天,超级楚门终于理解了世间所有现象的因果,并发现之前看来许多“偶然的”、“自发的”事情其实早有安排,他大概也会像楚门一样离开这个世界——如果他具有这样的能力。不过,超级楚门所面对的真实和虚假,并不是楚门的真实和虚假。楚门所发现的,并不是他生活世界背后的真理,而仅仅是他的生活原来竟遵循着另一种形态。
我们不妨从“意图”的角度理解“自发性”。这里,“自发性”不再附着于场景和事件,而是一种行为动机。一个人上课认真听讲、好好记笔记,可能是因为他真爱读书,也可能因为他只是希望被表扬。一场球赛大家踢的没精打采,拉拉队出现后都立刻精神抖擞,因为“意图”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楚门的生活范围可能还不比今天广大的宅男宅女。但在这有限的空间内,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带有同一种不为他所知的、针对他的意图,所有的场景也都因这意图而摆设。向楚门展示这一意图并不难——远比上帝向人类展示创世图景要简单——但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楚门对“自发性”的假设之所以构成一个怀疑论的语境,是源于多数人对自己意图的沉默。这里,意图的具体内容似乎并不重要。如果《楚门的世界》并不是一场真人秀,如果小镇的人怀有别的意图,比如善意的,让楚门每天快乐生活直到30岁时结婚,或者恶意的,让他每天快乐生活直到30岁时溺水,或许不会激起楚门那么强烈的反抗,但当他发现大家长期隐匿的意图时,他对于此前世界“众人皆醒我独醉”的“虚假”的幻灭感,却并不会因此削弱。
所以,尽管《楚门的世界》以真人秀为题材,并最终展示了一个人开创新生活的勇气,它背后的怀疑论问题其实比《黑客帝国》和《盗梦空间》更加龌龊:“会不会大家这般待我时,背后其实有着别的意图?”我们之前说到,怀疑论并不关心人的自由,而只涉及人的知识。从这个角度看,虽然楚门是三部怀疑论电影中最不自由的主人公,他所处的怀疑论语境对知识的破坏却最小。如果我们是缸中之脑,或者坠入limbo,那么我们绝大多数信念都将是假的。《楚门的世界》则相反,即便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在演戏,我吃的也还是苹果,敲的也还是键盘,如果午夜上网贪玩,第二天还是会起不来床。
和真人秀相比,“Matrix”和“梦境”要强的许多,它们也大概是电影能展示的最极端的怀疑论了。不过,哲学家的想象力却不会被影像所限制。笛卡尔在《第一哲学沉思录》中曾设想过一个骗人的魔鬼,它不仅让我们误以为自己四肢健全,也能让我们在一些最最简单的数学计算中出错。“2+3=5”,算一算,没错吧?可是你怎么知道没有一个魔鬼在骗你?也许每次你自以为算对的时候,其实都算错了呢?
通过我们前面的讨论,你想想,如果你分辨不出是否有这样一个魔鬼在骗你,那么你知道“2+3=5”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