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儿蹲在岸边,呆滞地望着被拖上岸的船只,湿漉漉的船只没有一块地方是干的。
船翻了,成了一场意外事故,引起了村里老少的围观,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在河岸上像张网一样把芽儿罩得严严实实,只剩呼吸的口子。
河对岸的老摆渡人马老汉死了,死在了摆渡的路上,有人说船是芽儿故意弄翻的,也有人说是马老汉自己跳进去的,还有人说他是被月荷带走了……
月荷是个女人,芽儿的亲娘,一个月前病逝了。
马老汉到底是怎么死的,其实芽儿知道,但他不想说,因为他也说不清……
十五年前的他还是个小孩,那时月荷经常对他说:“你爹走得早,我们娘俩相依为命,你要听话。”
那时的芽儿还不懂啥叫相依为命,但是他知道别人有地方喊爹,而他没有,这就是唯一的区别。
除了这个其他都一样,因为其他小孩有的他也都有,别人能吃到的东西,他也能吃到,只要他开口,母亲第二天就会找个借口坐上渡口那艘船到对岸去,回来之后,他的愿望总会被满足。
他很好奇母亲是怎么做到的,有一次他偷偷地跟着月荷的脚步想看看母亲的魔术,他看见了那个摆渡的汉子在渡口有意无意地触碰他母亲的身体,他就没忍住,生气地抓起石头砸向船只,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被母亲喊回了家。
那次他虽没能得知母亲的秘密,但他却记下了那个摆渡人的样子,黑黝黝的脸,稀疏的胡子,算珠儿似的眼睛。
后来的他,总是喜欢在河边玩,河里的倒影他有时认真看,总觉得有个人挺像自己,身边的玩伴也经常取笑他,说他像那个摆渡的马老汉,每每这时他就把那孩子摁在水里直到求饶为止。
然而有些人他没法也把他们摁在水里,因为那些村里多嘴的娘们比他块头大多了,他就半夜敲人家窗,用石头砸他们的鸡窝,鸡飞狗跳总是他在村里制造的最快乐节奏。
“芽儿,我们不要再去打人家孩子,更不要去砸人家的鸡窝了,他们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吧。”月荷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芽儿抱在怀里,劝着芽儿也劝着自己。
躺在母亲月荷的怀抱里,月荷丰满的身姿以及身上香气总能让芽儿从愤怒中沉静直到入睡,只有这时芽儿才能忘记所有的不快。
“娘,等我长大了,我也去摆渡,我只为娘一人摆渡。”芽儿说着心里话,因为他一直记得第一次看见月荷上船的场景。
人总要学着长大,芽儿也一样,该到了上学的年龄,唯一的学校在河对岸的村里,唯一过河的方式便是那个他最不愿待见的摆渡人。
“芽儿以后就交给你了。”月荷如往日一般打扮得很漂亮,看着渡口的摆渡人交待着。
“马老汉,听见没,月荷可是把儿子交给你咯,你要像待亲儿子一样对待啊,哈哈哈!”渡口不知道是那个野汉子话里有话。
摆渡人马老汉握浆的手青筋可见,抬头看了眼河滩上的人群,冷眼一抛,也就一眼马上收回了眼神,低头对着跟前的月荷说:“嗯,我会的!”
那时的芽儿还小,不过他似乎也听出了别人话里一点点扭曲的意思,他冲到了马老汉跟前,把月荷往身后挤了挤说:“走啦,再不走迟到啦!”
芽儿能做的也只有这个,让月荷和马老汉的距离离得远一点,这一隔,芽儿隔了好多年,随着自己的长大,他渐渐也懂得自己能隔的只是身体的距离。
那一次学校教书先生因为家里有事提前放了假,芽儿在回家的小道上看见了月荷从一栋房子走了出来,正当他想拉开嗓子想喊时,他看到了摆渡人马老汉也从那个房子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芽儿从未见到的笑容。
就是这一次芽儿懂得了大人的世界自己可能永远不懂,懂事的他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人待在平常下课时间才回去,依旧坐着摆渡人的船回了家,只是一路上的眼神足已杀个人。
推开自家的房门,月荷的背影在忙碌,芽儿真希望今天白天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娘,只是眼前的背影和白天看到的一模一样,那衣服那裤子还有那动作没有一丝的差别。
“芽儿回来了啊,等一等啊,饭马上好,你先上桌等,饿了吧!”月荷没有回头,凭着声音判断着归来人。
“娘,我,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学摆渡。”芽儿站在门口,一脚在门内一脚在门外。
“啥,娃你说啥?”月荷慌乱地扔下了手中勺子,回过头瞧着芽儿,惊讶而困惑。
“我想学摆渡!”
“不是这句,前面那句?”
“娘,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学摆渡,这样娘去哪我就可以带娘去哪了。”
月荷盯着门口的芽儿,看着看着眼眶的泪水就一滴滴地从脸上滚落。
复杂的思想不停在月荷心里转着圈圈,芽儿的想法是因为心疼自己,又或者真的不想上,还是说知道了什么,月荷心里没有把握。
“不可以!”月荷的回答很坚决。
芽儿低下了头,蹲在门槛上哭了,只是落泪没有声音,他为自己哭也为月荷哭。
那夜月荷抱着芽儿哭了好久好久,直到饭都冰凉。
“你一定要好好上学,娘就希望你跟教书先生好好学知识,长大后走出这座大山看外面的世界。”那一夜月荷对芽儿的交待,也是对芽儿的期望。
从那天以后上学的路芽儿还在依旧,只不过有件事他没有告诉月荷,那就是他偷偷地找到了马老汉。
“我想学摆渡?”
“你娘知道不?”
“她不知道,你也不可以告诉她。”
“可是……”
“没有可是,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不读书了,天天陪着我娘。”
马老汉那满脸的皱纹一瞬间多了很多道,他明白这个必须答应,他也明白这是要求而不是请求。
从那天开始马老汉的船不再是一整天停在渡口,有时半天看不到船的影子。
时间过得很快,芽儿既没有丢下学业,也没有丢下学本领,只不过芽儿渐渐发现自己越来越像站在船头的马老汉,长得像行为也像。
当然不止他自己觉得,身边的声音也在不停地透露着这个信息。
“芽儿,我觉得马老汉跟你长得好像。”
“你放屁!”
这是芽儿的同学和芽儿的争辩。
“芽儿,不对,马芽儿,赶紧喊老汉爹,哈哈哈。”说话的是村里无聊的泼皮汉子。
“滚!”芽儿抓起身边能拿得起的东西就砸向说话的人。
这是芽儿对无聊的人最愤怒的表达方式。
摆渡的技巧芽儿悄悄地就学会了,船头的马老汉也渐渐地老了。
河这一头到那一头的距离在芽儿的眼里变得越来越近,然而月荷和马老汉的故事在他心里也越来越真实了。
可是芽儿还是不愿意相信那些风言风语,即使他偷偷跟随月荷几次,也看到了她进出马老汉的屋,只是时间来去匆匆,他懂得那么短的时间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芽儿,如果有一天我摆不动了,你愿意接收这只船吗?”船头的马老汉握着一只老旧的烟杠,使劲地叭嗒着,烟圈一圈圈地腾在淡淡的雾气里。
芽儿转头看了看马老汉没有回话,使劲地甩着船桨,他等这句话等了很久,可是马老汉突然这么一问,他发现自己心里居然有那么一丝不舍。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芽儿依旧在上学,摆渡的技巧已经学会,自然也就很少再学,除了偶尔偷偷几次。
马老汉的身体看起来日渐消瘦,但没有病倒,反而是月荷的身体倒下了,常年的劳累,小病积大病在一个雨夜里倒下了。
月荷这一倒,再也没有站起来,临死前她告诉了芽儿一个天大的秘密。
“马老汉才是你亲爹!”
这是芽儿听到月荷说得最重要的一句话,晴天霹雳的消息,虽然他自己也曾怀疑,可是从未证实,如今月荷的亲言相告,芽儿差点没站稳。
就在这一夜,芽儿才知道月荷以前和马老汉才是真正的一对恋人,然而因为家里穷就把月荷卖给了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可是在结婚之前月荷与马老汉已经有了肌肤之亲。
月荷走后一个月,云水村两公里外窄河道上的石拱桥通了。
全村人男女老少基本都去参观了,芽儿没去,他抱着月荷的灵位死静地跪在宗祠大门前一动不动,额头上的血迹斑斑点点。
这是芽儿第三十次来求那些家族长老们让自己的母亲芽儿灵位进宗祠,他心里想过结局如果不会改变,今天就是最后一次,他将带着月荷的灵位会到月荷的婆家。
“她是疾病死的,死因不明所以不能进。”
“她是嫁进来没多久就克死了丈夫,克夫命不吉利所以不可以。”
“村里都传她在外面不干不净,最好还是不要让进宗祠,有损祠风啊!”
“她……”
芽儿对于那些宗亲们说的每一条理由都记在脑里,恨在心里,他知道也很明白那些人的理由没有一条站得住脚,可是偏偏自己却无能为力,除了跪求别无他法,因为她不想自己的母亲月荷死后无安身之处。
一直跪着,直到人们去看了石拱桥又回来的时候,天空的雨也随之漂泊而来。
“芽儿,你带你娘回去吧,这些老不死的肯定不会让你娘进宗祠的。”多年的玩伴又一次劝着他离去。
“对啊,走吧,对了,马老汉今天把船弄到渡口,好像说以后不摆了,要把船送给你,你刚好可以坐着船把你娘送回家。”又一个玩伴站在芽儿身旁。
芽儿突然睁大了双眼,脸上霎那间阴沉而下,嗖的一下就站了起来,转身就往渡口走去。
渡口上,马老汉蹲在石滩上,抽着那能带烟圈的旱烟,一口接一口,他在等人,等一个想见却再也见不到的人,他希望她可以跟他回家,这辈子即使看不见也还可以有想念。
“吧嗒吧嗒”的声音在身后越来越近,马老汉对这个脚步声已经很熟悉了,他抖了抖烟缸,站了起来,伛偻而沧桑的背在孤寂的河滩上显得格外的凄凉。
“你来了!”马老汉对了来人低声说到。
“我要过河!”芽儿说这句话时一字一顿,硬邦邦的语气没有一丝色彩。
“可是这雨?”马老汉指着正在落下的雨水,眼看着要从小雨变大雨。
“我要过河!我娘要回家!”芽儿怒吼的声音在河道间回响一遍又一遍。
“好!”马老汉把旱烟杆斜插在身后,走到岸边解下了船绳。
今天的船只为两人开,其他人一个都不让上,芽儿那赤红的眼睛瞪着岸上的人心发慌,即使再急的事也不敢迈上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船离岸。
雨下得越来越大,河里的水流从未有过地湍急。
只是雨即使再大,船舱里空荡荡的,马老汉在船头,芽儿在船尾,月荷的灵位芽儿死死地抱在怀里。
“我恨你!”芽儿抬头咬牙大喊了一声,芽儿的恨是因为他明白母亲之所以不能进宗祠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
摆渡的马老汉透过雨帘望了眼船尾的人,轻轻摇了摇头,他知道船尾的人一定已经知道了一切。
“我知道,你,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马老汉握紧着手中的桨,踩实了船上的脚,平静地回答着。
“我,我想让你死!”芽儿又一次咬牙怒吼,他从上船的那一刻就想着怎么才能让马老汉死,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这个男人,如果没有这个男人,月荷也不用在村里天天被人欺负,也不用受这么多的苦,死后还进不了宗祠。
马老汉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人对自己的恨如此之深,这么多年的相处最终依旧只剩下恨,手中的桨不自觉地被松开了,如沉石的双脚一瞬间卸下了所有力量。
河的上游一股超强的溪流突然而已,也许是命中注定,又也许是芽儿的诅咒成了真,至少落入河里的芽儿是这么想的。
船翻了,就在那一瞬间的恍惚中,芽儿和马老汉双双落了水。
“芽儿,别怕,我来救你!”这是马老汉喝进第一口水时,伸出水面喊得第一句话。
芽儿听见了,他似乎看见了一个人朝自己游来,那是马老汉的影子又好像是母亲月荷的影子。
“芽儿,芽儿……”声嘶力竭地呼喊一遍一遍地响着。
模糊中有人从身后抱住了自己,再然后自己就被推到了下游岸边的河滩上,只是上岸的人只有自己没有他人。
“芽儿,我对不起你娘,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然你娘会伤心的。”芽儿依稀还记得有人跟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芽儿醒来的时候,雨莫名地也停了,船只被人也捞回来了,具体哪里捞的芽儿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此时想知道的是他是否还活着。
“马老汉呢?”芽儿睁开眼看着围着自己的人群问道,只是似乎话音里没了仇恨。
“马老汉应该没了。”有人低声地回答着他。
芽儿爬了起来,双手还是死死地抱着月荷的灵位,他明白如果当时在水里没有一直抱着它,他自己可以救自己,然而最终是马老汉救了自己。
他站了起来,挤开围着自己的人群,呆滞地望着被拖上岸的船只。
芽儿想什么没有人知道,但风言风语开始四处飘摇。
芽儿落水的第二天,月荷的灵位被送进了宗祠,有人说是因为芽儿帮忙报仇了,又有人说是月荷弄死了马老汉,那些老不死的害怕月荷会找上他们,当然也有人说是因为马老汉也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月荷毕竟是云家的媳妇……
总之各种流言都有,但芽儿不管,他只知道母亲月荷进了宗祠就够了。
从那以后云水村的渡口,芽儿握着桨站在船头成了雷打不动的景色,每日他都等着零星的客人上船,即使没人他也一样每天都会走个来回。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他说他能感觉母亲月荷在船上,偶尔还能看见马老汉也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