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爱情:在一天高强度高压力的工作之后,你面对她,紧绷的神经毫无缘由地瞬间就松弛下来,似有一股潺潺流水,荡涤了你内心烦忧,舒心怡然。你们有共同的爱好、语言,生活中相互打趣、灵魂上高度契合。甚至有时候,她成了你精神力量的源泉。
我曾经拥有过。
只是后来被毁掉了。
被谁毁掉的,我不知道。原因嘛,大概是因为我是朱翊钧,明朝第13皇帝,万历皇帝。“论者谓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说的就是我。
2
我十岁登基,十四岁那年便有了皇后。然而,辉煌的深宫、至尊的权利、无数的妃嫔,并没有点燃我的兴趣,亦没有给予我快乐。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像一匹单独游走却尚未有能力征服丛林的狮子,空虚、烦躁。
十八岁那年,我遇到了郑氏,我的热恋开始了。在短短的几年里,我将郑氏由淑嫔升为德妃,再由德妃升为贵妃。
一个皇帝拥有终生不渝的爱情,比一个普通人更为难得。尽管妃嫔无数,身边的人却大多畏你惧你、有求于你。若是能够遇上知你懂你、与你平等、为你心忧的人,本就稀少。
比起皇位,我觉得拥有爱情,更像是上天垂怜。
3
身为一个皇帝,我知晓自己的职责所在,我曾意气风发、励精图治。年少时,在张居正先生的指导下,刻苦用功,丝毫不敢怠慢。青年时,对于一应祭祀礼节、亲力亲为、不辞辛苦;对于朝廷政务,也集思广益,尽善尽美。
我当皇帝的前十年,不管是学习还是处理政务,我一直听从张居正先生的教导,我信任他、敬重他、佩服他,在我心中,他是成长的好老师,是政务上的好帮手。他制定整顿吏治考核的考成法,他制定改革赋税制度的一条鞭法,他力排众议清丈全国土地,他重用饱受争议的潘季驯治理黄河。多亏了他,让帝国进入“万历中兴”的盛况。
有一天,张先生竟放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放下他正在推行的土地改革,溘然长逝了。我悲痛万分,竟深夜独自一人偷偷伤心落泪。可我内心,是有些欣喜,一只狮子就要挣脱了被束缚的手脚。
听到宫廷内的戏班唱:“政由宁氏,祭则寡人”,我没有生气,默默走开了。我在酝酿着如何成为独揽大权的真正君主。我开始试图摆脱张居正先生的影响。清算张居正的运动开始了。
这清算原本仅仅只是出于政治需要,让我震惊和愤怒的是,那个教育我俭以养德的老师,竟生活奢侈、日食千斤;那个教育我远离女色的老师,自己却纵欲无度;那个教育我仁孝之道的老师,自己中断替父守丧的日子,回归政坛。可笑!可悲!那个谆谆教导我的人,这样的阳奉阴违、两面三刀。
人一身具有“阴”、“阳”两重性,这个认知令人不安,更让我在今后的执政中,感到无力而心灰意懒。
4
一开始,我天真的以为清算完张居正之后,我就可以在自己的政坛、自己的国家大展拳脚了。没想到,自己竟然错得如此离谱。
此时,我和郑贵妃有了一个男孩子,常洵。我们宠爱这个孩子,无奈这个孩子排行第三,母亲也并非皇后。郑贵妃希望能够立常洵为太子,我亦明白她的思虑,不愿她受到委屈。
我向朝臣提出立常洵为太子。没想到却遭到了群臣的反对。我据理力争、恼羞成怒,却依旧没有办法挽回局面。
我渐渐明白了一个事实。离开张居正之后,我跳进了另外一个牢笼,这个牢笼是一个比皇权还要庞大牢固的体系。
我名义上自己是天子,实际上却受制于廷臣。文官集团才是这个国家的实际操作者。一旦自己有僭越之举,就会受到文官集团的警告和反击。
近百年前,大明王朝革掉了一个丞相,却逐渐形成了一个极其稳定成熟的文官集团。为了稳定均衡,文官们僵化的精神排斥任何突变。
以儒教为主的社会,一旦尊卑长幼秩序变动,国本就会崩塌。“立嫡立长”毫无疑问是国本之争,可涉及的根本原因,并非国家是否稳固,社稷是否长治久安,而是贪婪的文官集团的利益!
当文官利益团体需要首脑的时候,我这个皇帝便是万能的。而一旦皇帝要上海到这个聚合体的基础时,天子之权就会被关进笼子里!我只能摒弃自己的意志,背叛爱人的愿望,改立常洛为太子。
时代的枷锁牢牢地桎梏着我,我无力挣脱;历史的悲剧在我面前发生,我无力扭转;那些文官想缚在我脚下的铁铅,重重地、死死地拽着我,我负重难行,成为一个“活着的祖宗”,一个帝国大一统的象征。
作为一个皇帝,我努力想要改变,却失望地发现,我从未改变过什么。
罢了,罢了,就让那些自以为是的文官自己折腾去吧,我不郊、不庙、不朝、不见、不批、不讲。
5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爱的人比我先死去。我不愿意她在我逝去后,独自伤心;不愿意她在我逝去后,独自面对众人丑恶的嘴脸;不愿意她遭受任何的委屈。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和爱的人双双逝去后,能够埋葬在同一处,生死同心、生死不离。
然而百年之后,我所有的夙愿,都不曾实现。
郑氏在我死后的十年里凄惨度日,曾经嫉妒她的奚落她、曾经恼恨她的伤害她,而我无能为力。
百年之后,躺在冰冷的棺木里,我身旁并没有郑氏,我孤独地长眠于陵墓,潮湿霉烂的丝织品和胶结的油灯影影绰绰,那斑斑驳驳的阴影,是我至今无法冲破的凝固和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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