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有月亮最好,虫鸣和鸣,每一声都有星星亮了。如没有月亮,暗夜,山里萤火虫飞低飞高。下雨也极好,如陈英雄的电影一样,有青木瓜之味。
陶潜写,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我常枕着这样的日子入梦。半梦半醒,有人唤我,“牧鸯”,醒来,无一人。向窗户望去,月色透过木质窗照进来,桌上蒲扇有只飞蛾,扑闪扑闪。起身至屋外院子,天空乌云渐多,暗淡下来。周围寂静无声,虫鸟已入睡,唯有酒坊门前溪水日日夜夜流动,不知疲倦。
“牧鸯。”
又听到有人唤我,四下漆黑,我转身,有个高大身影站在窗户下。他走过来,是吴印。我们并排站在院子中央,抬头望着天空。风透单衫,山气温凉宜人。我们都在等月亮,天空只剩乌云。
“月亮也睡了。”
“如果明早起来没有雨,我就走了。”
“要走了?”
“江湖上还有一些事还未了。”
吴印说了这些话,我们又站了一会儿,才道“晚安”,各自回屋睡觉。第二天清晨,五点,我在阁楼上听到摩托车声骑远,消失在层峦叠翠的山后。我知道,吴印走了。他走时,茉莉花已经开出大片花朵,酒坊很安静,他悄悄地走,我反而喜欢这样的温和。
在山里,看着无数的人来了又走,已经习惯离别。师父说过,告别不重要,重要的是重逢。
“牧鸯,等你酒馆开张的时候我再回去找你。”
摩托车消失在山后,我收到吴印的消息。莫名的,有一股暖流涌动全身。前几日,我哭鼻子,精神上的压抑,和谁也说不了。人总会在一些时期想哭。以哭宣泄,是直接的方式。人多的时候,不能哭,会怕他人误会。“体谅”、“感同身受”这样的词造来虚妄。
吴印陪我去山外走走,骑摩托载我去九江。进入繁华的大城里,又不习惯了。心里还闷闷的,不如去乡下村庄悠然漫步。路过南湖,邂逅一场荷花,这是意外。我们总在期待的事物之外,遇见惊喜。看了一场《加勒比海盗5》,日子需要调和,就如电影最后一句台词:我要去最爱的天边赴一个约会。
晚归,已到薄暮,骑出市区,走国道,月亮已上,月色撩人,一路伴随。夜里骑行,路很长,望远处庐山山脉,烟灰色,月色温柔,流云化开,天空像一张织布。我坐在后座,双手揪着他的衣角,他用手肘碰了碰我手背,说了一句:“好凉。”
我沉默不语,望着月色发呆。突然,我问他:“吴印,你有难忘的事吗?”
他想了一下,说道:“前几年,我去云南一个偏远山区支教,那个地方不通车,村庄在高山上。离开时,出山的路好遥远。从下午走到薄暮,再从薄暮走到月亮露头。一直在山里走路,那晚的月色如今晚的一样,明亮,又温柔。我说不出来多美,那样的美,无一样形式能表达。那夜,我很难忘。”
“离开支教的学校,你会想念他们吗?”
“谁?”
“那里的孩子们。”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常想他们,又害怕想起。在那里支教,我却不敢教他们。我只是短暂停留,如果我用我的方式帮他们打开一扇窗,他们看到窗外的世界,我离开后,他们会怎么样?对现有的生活失望,还是奋力去追寻那扇窗外的生活?我不敢想象。他们有他们的世界,他们的生活方式。我无法帮助他们改变困境,所尽之能有限。”
我无法接话。吴印又说:“多年之后,我会想念这个骑摩托载你远行的夜晚。”
我们在月色下说话,原以为他只是一个骑士,没想言行中流露出的进退合度,唯有心意平正之人,才会如此。
“从此有心爱良夜。”
“如此说来,再见也不知何年何月。”
人的情感隐忍不发,自有其复杂性,难以归类,如山间草木,自然又珍贵,无需遮掩,也不用为赋新词强说愁。当下的一刻心念,真切诚实。情义深重,心思纯正,放开表达也是美好的。星辰欲语,不平潮声,而会还他个朗月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