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生是位外地人，在青海教书有些年了。读高中的时候，她给我们教的是历史课，我们曾一起相处了足有两年多的时间。高中毕业后，我对这位杨先生倒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记忆，若要说有什么的话，也只是多了些不舍的简单回忆。若论年龄，这位杨先生并算不得年轻，她从不化妆，额头上也略有几丝的皱纹。而偏偏奇怪的是，在所有老师中杨先生又是最显年轻的，先生常扎着马尾辫，头发乌黑且直，是极少有白发的。先生性情很好，为人亲和，从不刻意计较什么，私下里她是我们的女神，在我们眼里先生简直是贤妻良母的典范。与她是极好说话的，我们也极好跟她说话。
高中读书的时候，其中最大的乐趣之一，便算得上是与先生的交谈了。教室、楼道、课堂、食堂……若是遇上，便都可以与先生聊上几句。先生学问渊博，善教历史，我也喜爱历史，三句之内我们也总是不离历史，有时偶尔换换口味聊点儿别的，也便是由古代史换成近代史，由中国史换成西方史罢了。聊到兴致处时，我们“针锋相对”，各有所见，相持不下便歇歇稍后再辩，这种情景在课堂上尤为多见。上课时间短，书本内容多，先生是惜时的，让先生无奈的是，我们这群学生往往不能理解她的苦衷。常常在一些小问题上，我们非要与她刨个究竟问个明白，这种“祸事”往往都是因我而起。到最后，一个小问题常常会被激成大辩论，大家都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的观点，其中要说最与我配合默契一起发难先生的便非魏胖子莫属了。先生起先是不说话的，耐心地听完我们一个个的慷慨陈词，最后只是压重语气，平静简单的一句“我再说一遍！要注意结合时代的特殊性！”便把我们说的心服口服了。
先生最是爱笑。大笑，微笑，苦笑，憨笑都是先生的笑，不过先生平日里笑的最多的还是为我们而笑。上先生的课最为轻松愉悦，先生对人对事都很公允，平日里那个的功课做得不认真，考试下来那个的成绩不理想，先生总是要一一指正的。在先生眼里没有好学生，坏学生之分，在先生的心里我们都是她的孩子。每次考试下来，我们班的成绩也经常是名列前茅，先生站在讲台上为我们分析成绩，一一指出我们每个人的进步与不足，先生看着每一张稚嫩的脸，边说着边笑着。
我们大家的日子在高三的时候过的最为艰难，天天只有考不完的测试和做不完的卷子，先生算是体谅我们的，给我们尽量的减少负担。不过可惜的是，最后每个老师口中的一点点堆积起来便也如山喽，先生听着我们发发牢骚抱怨，也只是摇头笑笑。
先生最是豪爽。将入高三总是要拼拼的六月暑假期间正是天气闷热难耐，可我们为了那位将近却还未遇的高考大人，不得不与世隔绝继续留在教室里补课。这夏日中，我们既没有摇扇纳凉的闲情雅致，更没有冰镇爽口的可乐果汁，偶尔吹来一阵凉风对我们而言便是最大的慰藉。一天午间，先生叫我们去她车上搬东西，尽管天气炎热，为先生搬搬东西也是义不容辞的，我们几个人就跟着先生去了。到了地方，先生打开车的后备箱，那里面载了一车的大西瓜。先生让我们几个人把这些西瓜都拿到班里去给大家吃，我们拿到班里，用小刀费了半天劲才一块块的切开。有一个西瓜看着瓜瓤不对，先生担心我们吃了闹肚子，就没让我们吃，说改天再给我们大家买几个补上，先生看着那不能吃的西瓜直是摇头。
先生也会发怒。不过先生发怒是不骂人的，有时下午大家难免精气神不佳，先生讲了半天若是没人应和，她就会生气了，这时她便提高了嗓门儿喊着：“你们说呀！嘴巴张啊！！！”大家看她生气了就又都提提神儿，先生又接着讲课了。据先生说，她教书这么多年，是从来没有打过学生的，不过先生这规矩到我头上，算是被破了。一次考试下来，先生问我题目的难易如何？我是颇为自信的，便回先生说：“不太难。”先生听我说完，对她自己的学生她也是颇为自信的。成绩一改出来，还未来的及公布，先生早早就通知我来办公室找她了。我一进去，先生一脸的严肃坐在椅子上，就等着我来了。先生指着卷子问我最近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考成这样？我一脸的不解。先生给我看卷子，那分数竟然连及格都未达到，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我根本就想不到会考的这样低。先生让我给她做出解释，看着这眼前鲜红的分数我给不出先生任何一个理由。先生站起来找了根条子，站在我面前让我必须做出解释，那一刻我才感到了这位杨先生身为人师所具有的一种令人崇敬的威严。
先生动用教条，先让我伸出手，又让我转过身，我本以为先生也就是开开玩笑，没想到她是真生气了，任其他老师怎样说情，先生始终无动于衷。这次的成绩实在是意外中的意外，我和先生又趴着继续看卷子，分析了半天才看出来。原来是我一激动将答题卡上所有选择题的答案顺序由从左到右，全给填成了从上到下。我和先生这才恍然大悟，先生想着刚才大发雷霆的样子，是既感生气又觉好笑。先生小声的问我：“刚才我打的疼吗？”我笑笑说道：“不疼。”先生便又开玩笑说：“看来还是我的力气小喽！”其实先生的手劲还是蛮大的。自那以后我每次做题之前总要下意识的多看几眼答题卡上的选项。
先生也会哭。先生个子不高，身材瘦小，戴着眼镜，那镜框下的眼睛也显得格外小。不过这位“小”先生却从不认小，也绝不示弱，老是非说自己是条汉子。有时工作量太大先生的眼睛都熬红了，她也绝不会多说什么抱怨的话。汉子确是汉子，我们大家都服她，不过铁汉柔情 ，有时也不免会落眼泪。有一次，因为我们的成绩整体下滑，先生因为这事被领导叫去谈话了，上课的时候，讲着讲着，先生就落泪了。她看着一个个一脸疲惫的我们，不知道该对我们怎么办才好。先生说，她不怕在我们面前掉眼泪丢人，她说这个班就是她的家，我们就是她的家人，在家人面前掉掉眼泪说说想说的心里话，这在自然合情不过了，我们是一家人嘛。我们看着先生哭了就都纷纷写纸条安慰，我们也暗下决心要打个翻身仗，要重新达到以前的考试成绩。
高三离校将走的时候，最后一节是英语课，下课铃声一响，我便知道我要走了。我最后一次走进那间熟悉办公室，我却不知道我要干嘛？我脑子里都是些零碎的片段，来抱作业；在桌旁蹲着挨批；结结巴巴的来读英语短文；拿一篇文言来请教；来改政治卷子；来问地理题；还有找杨先生来请教，来辩论。这些画面在我脑海里一一浮现而过，英语老师对我挥挥手，问我懂不懂他的意思。我也挥挥手笑着说道：“这是再见的意思嘛！”办公室每位老师我都认得，我都不舍，杨先生此时也就在办公室里面，我看了一眼后，也没有进去，只是在门口对老师们鞠了个躬，就匆匆转身离开了。
后来，一天晚上在看《苏东坡传》的时候，看到了其中一大段文字是说万安石变法的。其中的立场观点 ，与教科书上所讲大为不同，更加突出的是变法的弊端。我又查阅了一些相关资料，认为书中所说不无道理，大有可取之处。我看完后即刻打电话给杨先生，暗喜这回可和她有的说了，非要和她好好辩一辩王安石变法的利弊得失不可。我们聊了好久，从北宋的变法，说到了历史的意义，谈到了历史对人的影响。我这个人啊！热爱历史，也热爱文学，只可惜二者不可得兼，先生对我说文史不分家，我想也是的。说着说着，杨先生笑着告诉我说，离校那天我去办公室，鞠躬走的时候她落泪了。
现在想来，先生并没有什么伟大的事迹，也不如其他老师一样，笔走龙蛇，才华横溢有着令人叹服的长处。先生对历史烂熟于胸，但也偶有出错和不解的时候，她经常向她的学生们说自己的学问太浅，思路太狭，需要和同学们在一起多学习，多交流。先生的言谈是既让人觉亲又让人生敬，只是这种敬意，当你站在她身边儿的时候，是丝毫感觉不出的。先生确实只是一位平凡质朴的历史老师而已，平凡的教学理念、人生追求，质朴到待人接物，生活琐碎。她是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若说稍稍有点与众人不同的，就是先生将这种平凡质朴做到了极致。
一天晚上，偶然翻出了杨先生的照片，仔细看着看着，我才发现，其实这位年轻的杨先生是有白发的，平日里的她只不过是藏起来了而已。
清源
2019年10月2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