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

那时候我们都在一家没有执照的“黑出版社”做写手,我负责一个在当地很火的周刊的短小说的板块实在无事可写就开始调侃起其他板块的写手,读者们都喜闻乐见,后来阿基问我何时写他的“传记”。

我是在与阿基相识之后才开始写东西的,那时候我在省城求职失败转而来到这个小县城。那天我刚到县城车站准备出站的时候一群热情的乡亲向我涌来,用当地的方言对我各种嘘寒问暖“吃了没?”“困不困?”“去哪儿?”而我没必要开口,一是我跟他们不熟没必要,二是一开口就是外地口音难免被坑死。我无视他们故作熟识的拿着行李准备出站,而装的终归是装的,我分不清方向只往人多的地方去,终于走到了车站最角落的厕所。

我现在厕所门口观察了一下地形,推断出了出站口的正确位置,但天有不测风云,去厕所总是要有它的作用的,疾风骤雨袭来,我并没有随身带手纸的习惯,我看着那些热情的乡亲却没有一个能真正帮到我的,“绝望像亚马逊河汛一样想我涌来,心像是被放进了南极数千米的冰盖。”

不远的待发车处,一群老太太不停的敲着车窗,她们挎着腰包,怀里抱着一大摞书,口中说这方言,但并不难懂“两块的,五块的”。我似乎看到救星,径直走去,掏出两块钱,“来本两块的”,只见她一手接过钱放进腰包,然后在怀里的一摞书里翻了很久拿出一本皱黄的旧书,心突然又被放进了亚马逊和南极。我又掏出三块钱,“拿五块的吧”,老太太一下子就笑开了花,“好嘞好嘞”像是吃了糖的孩子,开心的笑容,和那些年我在河堤上看到那些老太太的笑容一样。

我急忙冲进了厕所,渡过最难熬的时期之后我开始细细的“品味”这本书,“新城”是它的名字,也是下面署名的出版社,印刷比较好,和以前看的那些小书都差不多,我看着里面的文章,“这样的男人都该死”“这样的娘炮都去死”“这样的女人都该娶”……

我气愤的在厕所里大叫一声“这什么xx新城!”蹲在我旁边的兄弟立马做出反应,“你行你写啊!”我吓出一声冷汗,难道是遇到脑残粉了要找事?

“不…不是,我就是一乡下人没读多少书,看不懂这些。”我小心的说,真怕还没完成大事就猝在这里。

“装个什么,我自己写的东西我能不知道他烂?”我顿感凶多吉少,打狗遇到主人。

说完他立即起身,我手里的书吓的掉在了地上。

他高高在上,看着蹲着的我,又看看地上的书,“它也确实只有这点存在的意义了。”

之后我知道了“新城”的来历,也知道了那些文章都出自谁手,眼前这个人被人叫做军哥,而他不喜欢,他说从我开始认识的人都要叫他阿基。“新城”曾经是这座县城里中学生最喜欢的读物,尤其是之前有一个连载小说板块的时期,但那个写手后来离开了,“新城”销量日下,为了销量阿基改为写小说,努力在学习那个人的风格却始终没有什么成绩,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关于文学的东西,尽管我对那些东西知道的不多更谈不上专业。

漫长的对话以我蹲不住了为结尾,阿基带我回了出版社,那出版社在车站不远的一条巷子里,被密集的居民楼围绕在内,因为出版社本身也是居民楼的一间。

阿基和社长在说他遇见我的事,社长是个戴老花镜的老爷子,姓李,穿着如同老教授,五年前他还是在路边跳广场舞的退休老头,后来李老爷子萌生要办出版的想法,那个卖书的老太太是他当年众多的舞伴之一。

他看着我我面带微笑,点头,像电影剧情里对后生充满希望的样子。那天已经比较晚,出版社没有其他的同事,老爷子听了阿基的话决定留下我,我和阿基一起住在这栋居民楼里,之前都是阿基一个人住,而阿基并没有因为另一个人分享领地而觉得不开心。

天黑了,李老爷子又去跳广场舞,我和阿基在在县城繁华时间的不繁华地带闲逛,我没说太多话,我不知道他的爱好喜欢,不知道从何作为突破口,而且我一直就不是很奔放的人,“厕谈会”思想碰撞只是处于礼貌的回应。

阿基突然问我“你第一次来这里?”

我说是。

“怪不得会把我带到这来。”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刚刚一直是我在带路。

“我来到这里三年了,其实是第一次出来逛街。”他看了看我,眼神是“请相信我”。

“那你平时空闲时间都在做什么?”

“我没有空闲时间,我时刻都在努力成为一个能够让人眼前一亮的写手。我没有时间休息,我会去很多的网站看那些点击量很高的文章,学习他们的风格。这几年我一直在写和琢磨怎么写。”

我突然觉得这个人是我不能比的,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之所以会不知道做什么是因为我什么都没做。

“那你呢?”

如梦初醒,像是突然就来到这里,没有灯火霓虹的街道,这就是我对自己的规划。

“我想先学会怎么工作。”

“就这么简单?”

“嗯。”

“哦。”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从这条街回到出版社居民楼,这 间房像学生时代的寝室,下面一层是写字台,上面是床,阿基的床上和写字台放满了各种他打印的网络文字,并不乱。而那些文字和“这种男人必须死”一类的文字显然不是一个档次。

我向阿基说出了我的疑惑,他的回答是,这是当下最受欢迎的题材,我们得先留住读者。

我躺在床上,难以入睡,想起了阿基的问题,曾经躺在这样的床上,在这样的夜晚思考过很多次这样的问题,只是从未跟别人说,只是这次跟从前不同,那时候的规划是如何去解释没做完的作业,如何面对那些不再联系的人,如何让自己更受欢迎。但现在这样的问题早已经没有意义,我需要思考最直接的完成工作的方法。

耳边一声轰响,“起床了”。阿基拍了拍我的枕头,第一次是别人叫我起床很不习惯。

我们在楼下包子店解决早饭问题,再上另一座楼开始工作,“办公室”里除了李老爷子还有其他三个人,负责诗歌的A男,摘抄文选的D女,插图和封面的H男。他们眼睛盯着屏幕,手不停的在键盘上敲击。

阿基让我跟他去旁边的隔间,所谓隔间,只不过是两台电脑用木板与三台电脑隔开。

打开电脑,我看见阿基在文档上用大号字打出“阿巧”两个字,然后陷入沉思,我问阿基我做什么,他说和我一样,写故事。

我的想象力有限,一说故事想到的自然是谈恋爱什么的,但关于恋爱什么的我的经验并不多,上次恋爱距离现在估计也有七八年了,难道要写毕业这段时间的求职故事?但似乎也没有多少营养,他们基本上是看一眼我的脸就跟我说“sorry”完全没有什么故事性。

越想越乱,可能是生物钟的缘故,早上吃早饭大约在九点多的时候我习惯去厕所,厕所在办公室旁边,因为这本就是居民楼,厕所并不豪华,我在厕所蹲下,右手边是一本《新城》,我并无兴趣翻看,即使我现在从事的事业就是这样,我并不想看看什么模板而是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一旦陷入别人的思维和方法我就很难再出来。

我并没有闲着,我蹲在厕所里也在想如何写故事,而那天和阿基的厕谈会的内容突然就在耳边不停的涌出来,一遍一遍,脑子里对故事的形状更加的清晰,我大概明白我应该按照一种怎么样的套路去写了。

那一期的新城是我第一次写故事,销量较之前惨淡的几期有所回升,但其实可以忽略不计,我把自己在童年经历的一些二逼事和听小伙伴说的那些事以及吹过的牛逼都写了下来。后来的几天里,我们收到了一些读者的来信,老爷子说这是今年收到的最多的一次反馈,但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阿基的那篇《阿巧》,我看的第二本新城,就是那一期,阿基的文章里没有太多奇形怪状的用词和比喻,不严肃也不激进,读不出励志也没有抱怨和鞭挞,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女人的故事,生活和喜怒,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很喜欢这样的文字。

但我比较惊喜,在那些信件里最下面的一个小信封里是一个评价我的读者,他说虽然不太明白我想要讲一个什么具体的故事,但是里面的对话和事件却勾起了他童年的回忆,因为他的童年就是这么牛逼。

很快,我们开始应付下一期的任务,我在头脑空白了一大段时间之后终于离印刷日期还有两天了,大家都很着急,我更着急,我在厕所蹲了十多个小时,也没能想到什么,我想可能是因为蹲的太刻意而没有效果,也可能是“气氛”的缘故。诗歌A终于受不了了,不停的敲着门要我出去想要上厕所,但我不想出来,我觉得灵感可能会在某一瞬间出现,然后思维如同尿崩一般顺畅汹涌。

而我的想法没有错,A在门外用一组排比诗争取厕所的时候也给了我灵感“你是我的祖宗!你是我的大爷!你是我的爹妈!我求你了。”

我突然觉得有趣,写诗歌的人平时说话也都是这味道么?像我这样写故事以后说话会不会很啰嗦,然后我在厕所忍不住笑了起来,平复之后才出了厕所,A急忙冲进了厕所,我回到久违了的办公桌前在文档里写上标题《与诗人XX二三事》。

字数比上一次多了许多,但我很快便完成,而阿基正在我旁边修改着他的新作品《楼下的馄饨》,这大概在我进厕所之前就已经写好了。

我们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阿基说想去走走吃点东西,我问他去哪?他说护城河边吧。

护城河边很热闹,有各种摆地摊的,卖宵夜小吃的,男男女女来来往往,我和阿基去了一家面馆,“你蹲了一天厕所,肚子里也干净了吧。”这是他第一次跟我开玩笑。

“哈哈,你自己想吃就直说啊。大不了我请客。”气氛突然变的欢乐,吃完面阿基说有必要跟我去喝酒。其实我知道,他也有很多事情想做,却不想一个人做。因为他觉得那是无趣的。

我们醉醺醺的回到居民楼,没洗澡就各自上床睡觉了,而第二天早上我依旧按时被叫醒,头还疼着。

又来了很多读者的信,比上次厚了一倍,而增加的那一部分大多是给我的,有人说“我”与诗人的故事有扭曲诗人形象的嫌疑,也有人说我写的大快人心。

阿基看着一封来信,突然沉默了许久,昨晚一直有的欢乐气氛突然没有了,他看着信的眼神里有心疼,似乎也有感动。阿基说他要出去一下,我说我会帮你跟老爷子打招呼的。

我后来才知道,那封信是他前女友写的,三年前他们一起来到这座城的时候阿基还没有工作,他们租住在一间公寓,那时的一切收入都来自女友,长时间没有找到工作的阿基压力一直很大,也尽量在节俭,每天的早饭就是楼下的馄饨,他们真的很好,但她越好他就压力越大,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病。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阿基不想再拖累她也无法从这样的压力里解脱自己,所以选择了分手。而我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也正好是阿基决定搬出那栋居民楼的时候,他说那天收到信他才知道那姑娘一直都在公寓里没有离开,记不清多少期的《新城》她一直在买,而楼下的馄饨早已经没有再卖。

2013.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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