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9年,老刘已经35岁了。四年的光阴匆匆而过,老刘还是孤身一人。
35岁了为什么还单着?
几年前的一场车祸,让原本开出租车的老刘的右腿致残,再也无法开车养家。老刘的家庭并不富裕,再加上飞来横祸,老婆不辞而别,连离婚手续都没办,就跟当地一个有钱的男人跑了。女儿在当地的一所技校读中专,后来也跟了她。
认识老刘是因为一次借车。那是四年前的一次毕业照拍摄,我的好友兼摄影师松乐找我帮着运送毕业服装,因为搬起来实在太多太重,于是就认识了电动三轮车车主——在教学一楼大厅当保安的老刘。
说实话,看到老刘的第一眼,属实被老刘的滑稽形象笑到捧腹。数年如一日,老刘身材瘦小却穿着松松垮垮的工作服,裤腿耷拉至带着泥巴的鞋面上,虽然戴着黑框眼镜却衬托不出任何的文化气息,蓬乱的头发下面是一副粗糙而消瘦的脸。一楼大厅人来人来,都是来去匆匆的过客,没人会在意毫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的老刘。
老刘的工资不高,一个月只有1500,是他全部的积蓄。这样的收入,自然生活十分拮据。
一次闲聊,我蹲在大厅外的台阶上点燃了一根烟问他:“为什么不找一个收入高一点的工作?”
老刘摇摇晃晃地走近,随即也蹲下来,操着浓厚的家音对我说:“可是不想找?没有学历又不识几个字,腿又这样了不能干重活,真不知道干啥好。”
02
一天的拍摄工作结束了,我需要把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分好类再搬到车上。看我累到满头大汗,老刘时常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给我递水,还时常递我一支呛嗓子的廉价烟。
说来辛酸,那两年我从那所师范院校毕业,各种压力扑面而来,无数个失声痛哭的夜晚还历历在目,想要挣脱,却没有方向。我吃着最廉价的饭菜,蜗居在昏暗的出租房里惶惶终日,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又混得怎么样。求职的不如意让我有些心灰意冷,到最后我只靠一天60块钱的兼职,隐姓埋名又谨小慎微地过活着。
有苦也有乐。当路灯亮起的时候,我会把所有衣服装上三轮车,再把自己埋在高高的衣服堆里,兴致来了,我会爬上三轮车上面的一小片车顶,透过天窗向驾驶室里的老刘大喊大叫,用手拍打铁板吸引路人的目光。
松乐笑我是个傻子,讲真,忽然有那一刻,我真想当一回傻子。一个不知愁苦为何物,整天活在快乐里的傻子。
有谁认识我呢?一定没有吧。既然没人认识,那就大声地喊,大声地笑吧。常听人说,在外人面前笑得最肆无忌惮,甚至有些神经质的那个人,往往内心最孤独。芸芸之中,其实我并不属于个例。
熟悉了之后,老刘想要请我吃饭。坐在他的车顶上,夏天的凉风拂过脸颊,我张望着远处的霓虹,有种莫名的苦楚涌上心头。
03
走过大街,穿过小巷,老刘足足开了好几公里。我有些着急地问老刘:“都快跑到市中心了,怎么还没到?”老刘竖起耳朵,把车速放慢,抬起头对我喊着:“刚才去的那家没开门,咱去我常去哩那一家。”
老刘所说的“那一家”让我好奇心爆棚。直到老刘狠狠地踩了一脚刹车,我才停止闹腾。那是城中村里,一家破旧不堪的小饭店,锈迹斑斑的铁门上还有几个沾满油渍的红字:丸子粉丝汤。
丸子粉丝汤不管贵,除了炸丸子外,还有粉丝、豆芽、白菜等配菜。让我吃惊的是,满满一大碗只需要6块钱。饭量大的,再要上两个馒头就能吃个肚皮溜圆。饭店里的陈列特别陈旧,桌子各型各样,板凳大小不一,进去之后就像回到了上个世纪。桌上的碗筷还未收完,我和老刘找了一个靠里的座位坐下,把上一个顾客的碗筷移到一边,随即望着正在添煤球的老板娘和擦汗的胖老板。
热气腾腾的丸子汤端上来,我开口问老刘:“这家店你常来?”
老刘咬了一大口馍说:“实惠哩很吧?几块钱吃得饱饱的,一有空我就来。”
最愉快的时光就是坐在老刘的车顶上,一路颠簸,一路大笑。五音不全的我,一旦爬上老刘的车顶,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唱歌。
“别唱了,别唱了,就快到了。”老刘不止一次地冲着天窗喊。一直以来,我都想把一首歌完整地唱出来,却总是记不住歌词,或者记不住调。既然不会唱,那就瞎哼哼吧,哪有那么多观众,很多时候,只有老刘愿意听。
04
那座城市要建高铁,老刘的住宅将被划入征地。为了多得点拆迁款,老刘跟村里人学着垒新房,一有空去附近的废墟往家里拉废砖。
为了给老刘搬砖,我第一次去了老刘家。几间老到漏雨的瓦房,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衣服和杂物四处可见,低矮的床铺边泛着微弱而昏黄的光。我实在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老刘家的贫寒。
还没走近,栓在外屋里的金毛就狂吠不止,还散发着泥土和排泄物混合的恶臭。我屏住呼吸穿过一排瓦房,看到了一家小有规模的厂房。
老刘一拐一拐地走在我的前面,抢在我前面开了灯,十几台机器引入眼帘。
木屑的香气围绕在我身边,让我有些不愿离开。我问老刘这是谁家的橱柜厂,老刘压低了声音对我说:“这是我兄弟的厂房,以后你要是装修打厨柜,让俺兄弟帮你打。”
厂房和老刘的家只有一墙之隔,竟有着天壤之别。后来才慢慢了解到,老刘的母亲一直跟着老刘住,他口口声声的那个“兄弟”不过是一个嫌贫爱富,从未正眼瞧过,也从未在经济上帮扶过自家人的混球。
搬了一下午的废砖,突然有些口渴难耐。老刘的母亲佝偻着腰身,用枯黄的手为我拍打身上的灰尘,让我留下来吃饭,我笑着说自己还有事,转身离别的那一刹那间湿了眼眶。
05
老刘有些怯懦,这或许正是他始终不忘“前妻”又无力反抗的原因。
有一次,我和松乐准备再去一趟老刘家,老刘似乎有些心事,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再一次爬上了老刘的车顶,前进的方向却大相径庭。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老刘在一栋三层小楼前停车,屋里还没有熄灯。
松乐和我都比较好奇,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停下,他只是抽着烟,半晌不说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看了看表,已是将近11点,再看老刘,还是蹲在马路的另一边,眼睛紧紧地盯着还未关灯的房间,四下一片漆黑和寂寥,仿佛能听到火灼烟草的声音。
屋里的灯还是灭了,老刘消瘦的脸在伴随着点着的香烟,在黑夜里忽明忽暗。
老刘回到了驾驶室,带着我们一声不响地离开。一路上,老刘露出了不易察觉的惆怅。
松乐问他蹲在那里抽烟的原因,他半晌才开口哽咽着说:“那里有我的前妻,现在和别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今天我是准备拿锤子砸他家门哩,想想还是算了吧,算了,算了,都走吧……”
老刘的几声“算了”里透露着难以言表的落寞,更多的是无力挽回的无奈。
听着老刘的话,我想起了张艾嘉在《爱的代价》里唱到:“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她,偶然难免会惦记着她,就当她是个老朋友啊,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
谁有不曾经历过苦痛挣扎?我们总要学着自己长大。“长大”一词说来温暖,实际上挺残酷的一件事儿。
06
两个星期后,我去了外地,从珠海一直北上到内蒙,过着四处漂泊的生活。在我困难到食不果腹,工作到精疲力竭的时候,脑海里总会想起和老刘一起走过的日子。当电话响起,老刘的第一句话总会问:“啥时候回来?”听到这,我总用“快了快了”来附和,竟不知再见面时已是四年之后。
最后一次见面,当我找到老刘时离火车发车还不到两个小时。老刘说要请我吃顿好的,我执意要吃曾经吃过的丸子粉丝汤,似乎像时光倒流一般,我和找了一个靠里的座位坐下,把上一个顾客的碗筷移到一边,老板娘依旧在添煤球,胖老板依旧在擦汗。
老刘有些内敛,可跟我在一起总会很多想说的话。几年过去了,也有人试着给他介绍对象,可对方往往还没看到老刘的相貌,稍许解到老刘的家境后就不了了之了。
那天,我一边吹着丸子汤的热气,一边试探性地问老刘:“要是以后都娶不上媳妇儿了可咋办?”
或许早已把答案在心里重复了上百遍,老刘极其平淡地回答道:“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敢奢求啥啊,连二婚的都不一定能看上俺……”
老刘执意要送我去火车站,我执拗不过,双腿又不由自主地往车顶跑。
四年,弹指一挥间,快得有些可怕。有时候,比起离别,我更害怕重逢。重逢意味着泪水再次盈眶,也意味着离别再次重演。
说好的完整地唱完一首歌,如今我来兑现了。
没有人认识车顶上的我,我就把所有路人当成了观众,我嘶吼般地唱着张艾嘉的那首《爱的代价》:“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
当我唱到那一句“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的时候,泪水早已爬满了我的脸。
07
记得某个电影里有这样一句台词:“这个世界很美好,我们应该为之奋斗。”可我只同意后半句。是啊,我们这辈子,总有很多爱不到的人,也有很多无法实现的梦。
真希望老刘会重组家庭,尽管希望十分渺茫。比起组家庭,我更希望老刘能天天快乐,因为想要快乐地过完余生并不容易。
余生快乐,也就无憾了吧。
世间凉薄,别奢求任何人可怜我们,同情我们。在无数个深夜里,只有我们为自己舔舐伤口,抚慰自己的受伤的心。难道不是吗?
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爱的港湾,想要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也许会伤心流泪,也许会黯然心碎,也许,这就是爱的代价。
老刘,我要赶在你前面结婚了,我还没来得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份子钱就算了,我最想听你的一句话不是“早生贵子”,也不是“百年好合”,而是那一句“余生快乐”。
嗯,余生快乐。
——致我生命里的好友老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