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我爸的一切。
爸字在我心里总是那个高高的男人。他很瘦。他的发型永远不变。他的衣服总是很不张扬。他总是很轻快。他总是很有活力,很年轻,很不在乎。他好像总是爱笑。
我记得过去的他也喜欢抽烟。和朋友喝酒。在我上初中那会,他上网看小说。捧着台破电脑,一看一天,看到晚上眼睛红了,埋头睡在电脑前。抽烟把房间抽得模糊。喝酒把二锅头瓶子堆满衣橱。
我妈过去很恨他。她现在不那么恨了,因为她向前走了,她释怀了。但是,恨依然在。是那种,我已经懒得恨你了的那种释怀。
是啊。我过去没恨过他吗。
今年回国了。四年没见。说实话那时我已经不记得上次我15岁临走前最后哪一次在哪里和他告别。也许根本就没有过吧。我忘了。
他的房间依旧是那个房间。床依旧是他和我妈的婚床,我小时候住过几天的床。作为拆迁时抓号抓的新房子,那房子依然是地板革,水泥地和木头窗框。卧室里堆了很多酒瓶。
我和他去吃烧烤。我们说了很多。在那一晚我更加懂得了我自己,因为我的一半是他。我的理智,倔强,偏执,原则,孤独,冷酷,尊严,愧疚,疯狂的自我惩罚,很多都来源于他。我们说了一个人应该有自己的原则与底线。我们说了即使原则与底线也许会随着时间和自己的成熟而改变,但是只要人活着,在每一刻都应该坚守自己现在的原则。
但是我们也有许多不敢说的。他对我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说什么,也无话可说。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面镜子。他就是我,我的一半。他说他对我有愧疚。他没说,但我知道他在想,他不会原谅自己。我对他说着一些没用的话。比如,我是没事的,我很好,如果故事不是这样的话我不会是现在这个男人。我对他说,人生不长,如果能原谅自己,活得快乐一些,那就那样去做吧,没什么不对的。
那是我们那天晚上说的最后的话。我知道这些话是废话。因为我不会这样去做。我知道他也不会。
我想起了我在一年多前和Lucy说过,我会尽量帮你的。结果是,我不能尽量帮她。太痛苦了。我没法看她的眼睛。一个无知的承诺,不论多么随意或者渺小,无论她到底怎样了,带给我的愧疚和自责是巨大的。我疯狂地惩罚自己。我发誓从此再不轻易地给任何人承诺。我开始疯狂地隔离自己。拒绝一切感情上的兴趣。把自己说话的语气放得冷冰冰的,让别人来恨我。我觉得还不够。因为我的承诺,我当时无知地想为一个人承担的责任,我无法兑现。
这只是我生命里一朵路过的花朵。但这是他的生活,婚姻,他的儿子。他的儿子。
我想象得到,又想象不到他在经历着什么。
他只是淡淡说过,在他看着我成人工作在社会上立足之前,他不会结婚。
那天晚上回姥姥家。他塞给我一千块钱,说拿去花。我没有拒绝。
和他住了几天。他现在已经没有我高了。在他光着膀子给我拧淋浴热水阀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啤酒肚。我没有失态,但那是我见过的最触目惊心的畸形。他老了。我不敢相信我记忆里那个瘦削的他,笑着的他,轻快的他,已经死了。那个年轻人死了,留下了一个中年人。他满含内疚,孤独与痛苦。他不知道怎么做。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他爱他的儿子,他不想他的儿子和他一样。
和他的朋友们吃饭的时候,他有点喝多了。他跟我大声说,马琢,四十岁以前不许结婚。
他的朋友们都说,马琢,你爸喝多了,别听他瞎扯。
只有我笑笑。我冲我爸稍微点了头。他也许没看见。
现在是2016年12月9号。00:17am. 刚考完一个期末,还有三个要考。还要给学生们上一堂复习。我想在今晚休息一下。但导师发来邮件,明天开会。我想起我的研究方面的功课还没做到我想要的满意进度。我感到好冷。因为在零下的天气,白人室友们依然开着中央空调吹冷风,然而我已经完全无力和他们争执。
Lucy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会找到很爱你的女孩子的。我过去觉得这是我听过的最美的那一句,堪比宋冬野的你回家了,我在等你呢。我过去以为这一切都会在某天被一段美丽的感情融化。然后我们执子之手,笑傲人间所有苦难。
但我想起了我爸,我的一半。是的。我会找到很爱我的女孩子。几率很小,但我不怀疑。但我想起了我是谁。我是我爸。我是他。我是一万次疯狂的爱也灭不了一个渺小的孤单的他。我是为了自己的原则可以与整个世界为敌的他。我是疯狂偏执死要面子不到绝境绝不依靠任何人的他。我是他。我的快乐和温暖我会和别人分享,但是我的痛苦和绝望,我的命中注定自己去扛。
是的。那个女孩子会爱我。但是我会自我。我会独立。我会承担。我会坚持。我可以给她庇护。但我的生命,归根结底,永远是关于我自己的,而不是关于她的。我不会去依靠。我不会去寻找一个人来逃避。我会睁大眼睛直面一切只属于我的痛苦。我不害怕。
我发现了。我寻找依靠,我祈求依靠,但我命中注定不会依靠。就像曾经的他。也许脆弱,也许做了错的决定,也许深陷自责与无法面对错误的无限下沉的螺旋之中。但是,他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决不会向我妈寻找安慰,温暖,理解,帮助。
也许我命中注定得不到我想要的安慰,因为依靠的另一面是软弱,孤独的另一面是坚强。
就像,我想哭。但是我不会哭。
12/9/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