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位于淮河两岸。那里曾经是工业重镇,全国能源基地。如今却艰难转型,稍显没落。
家乡的人们,似乎没有外出打工的习惯。他们墨守成规,外表鲜亮,即使每个月的收入只够温饱,却依旧安土重迁。麻将馆中,熙熙攘攘,烟雾缭绕;大排档里,推杯换盏,拯救世界。
我,就像一个异类,背井离乡,跑到千里之外的深圳打工。一年回家几次,却总也见不到家乡的变化。套用曾经流行的那句话,我出走半生,归来你依旧是原来的模样。
家里的亲戚都对于我的外出嗤之以鼻,特别是叔叔家的堂哥。每次我回家, 买了烟酒去叔叔家做客的时候,堂哥总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打量着我千里迢迢背回来的“好日子”“红双喜”等香烟,撇撇嘴,仿佛这不是香烟,而是一坨屎。
确实,堂哥家的日子越来越好了。不是一般的好,而是一年一个大步的好。记得三年前,他家住在城市的最西边,那里是煤矿的塌陷区。在房价大跨步越近共产主义的今天,那里的房价居然一如既往数十年稳定在两千以内。
之后的一年,他们离开了住了很多年的平房,搬到了市区。又过了一年,他们竟然搬到了市里房价最贵的山南新区,而且还是联排别墅。这就不得不让很多亲戚羡慕而又嫉妒,至于恨不恨,谁知道呢?
一次回家,堂哥请家里亲戚吃饭。饭桌上,当着全家所有亲戚的面,堂哥问了我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一年能挣多少钱。
人,都是要面子的,特别是男人。我一咬牙,吹了牛,把我的收入乘以二,说一年十来万吧。我以为,起码能得到很多亲戚惊讶的目光。就算不惊讶,至少也不会丢人。
谁知,堂哥端起一杯红酒,左晃右晃,惊讶得合不拢嘴,说道,“我以为你整天不在家,大过年的也不回来,一年不挣个百把万最少也得五十万吧!谁知才这么一点点,在外面还待个什么劲?赶紧回来跟哥一起混,稍微带带你就起来了……”说着,一口干了半杯红酒。
醒酒醒了半天,居然一口干了。看来,狗还是改不了吃屎的习性,即使旁边有一桌海鲜。
他说的带带我,我知道是干什么事情。可我总觉得不靠谱,也一直没有答应。
新交的准嫂子在一旁叫嚷,“昨天下班你开卡宴去接我,今天同事都问我是不是换男朋友了,说之前那个开polo的男朋友哪里去了……哈哈哈哈……”笑声在满满一屋子人中间回荡。
polo是我的车,可几乎都被堂哥借去在开。他说他要接女朋友下班。我存了很久的钱,买的第一辆爱车,就这样在他俩的嘴中成了笑柄。
当初借车的时候堂哥可不是这幅嘴脸。忘了说一句,我是家里亲戚里最早买车的。可现在真真验证了那句话,吊毛虽然比眉毛长得晚,可是却后来居上,长得比眉毛长。
不过,我终于放心了,因为他再也不会借我的车了。
因为这座城市,开卡宴的有,可是不多。我也想体验一把一脚油门五块钱的感觉,可是咬咬牙一想,还是算了。虽然在外打工,什么没学会,就学会了装孙子。可回到家,不想再装了,再装,就真成孙子了。
这次堂哥请吃饭,主要是两个目的,一个是庆祝他买了新车,另一个,则是向亲戚们借钱。这一次,他要干一票大的。
“市政府的内部消息,绝对可靠,说市委书记要下决心整治市容市貌了。知道市委书记哪个专业毕业的吗?”堂哥一昂头,半杯红酒又是一饮而尽。
我真想告诉他一句,红酒不是这么个喝法,可看着他这么亢奋的状态和目空一切的架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城市规划专业毕业的!看到上次上郑村拆迁了吗?一下赔了三套房子给我,转手一卖,轻松这个数到手!”堂哥伸出两个手指头,在我面前比划了半天,“够你在外面挣多久的?不吃不喝一辈子的吧?”
准嫂子掏出新买的苹果8,在一旁不停拍着抖音小视频,搔首弄姿的。不管怎么拍,那把卡宴车钥匙总是恰巧出现在视频当中。
哎,难道人穷,看谁都不顺眼了吗?顿时,第一次有些看不起自己了。
“这一次,借着评选全国文明城市的东风,市政府为了缓解国庆路和朝阳路的交通压力,准备把淮河大坝的双向单车道拓宽为四车道。新淮村拆迁,在那里修建高架直接到安成铺……”堂哥像规划总设计师一般侃侃而谈,阐述着不知从何得知的信息。
亲戚们一个二个全都兴奋异常。我相信他们一定没有听明白堂哥到底说了什么,他们只知道堂哥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从技校毕业后社会游荡,整天不务正业,每每成为人们口中教育子女的负面典型,摇身一变,成了事业有成,有房有车的成功人士。
其他都可以是假的,可他住的别墅是真的,开的卡宴也是真的。
“我选中了这些地方……”堂哥拿手一指,用酒杯盘子组成大概的方位和建筑。我一看,堂哥选得地方居然是新淮村和北菜市。这是家乡最乱的两个地方之一,而且鱼龙混杂。
“这里的人你能搞得定吗?”我随口问了句。
熟悉家乡的人都知道,那两个地方盘根错节,多是几户大姓家族。遇到事情群起而攻之,有时派出所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就是所谓的地头蛇。
“我说你读书读傻了你还不信!”堂哥自从有钱之后,就变得很是自信,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力度。“赵店难搞吧?小刘庄难搞吧?到最后不都搞定了吗?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事在人为。还有句话,叫朝中有人好办事。算了,跟你说太多你也不懂……”
其他七大姑八大姨全像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迎合着堂哥的说法。也难怪,事实胜于雄辩,他们来的目的,就为了印证那句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当初堂哥干第一单的时候,还只是个小角色。他的任务,就是打手,威逼恐吓利诱房东将房子低价卖给老板。不从就打,或者跟踪房东家人。
由于堂哥下手狠毒,加上百无禁忌,后来得到老板赏识,慢慢自己也成了小老板,老板吃肉,他喝汤。就这样,很快从塌陷区搬进了联排别墅。
他们的操作方法很简单,就是提前得知某个地方要拆迁。然后逼房东卖房给他们,接着拼命加盖,最后获得补偿款或者还原房。
这里面,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消息来源的准确性。也许他真的能从内部提前得到消息,不然不可能每次都能成功。
一顿饭吃下来,七大姑八大姨竟然凑出了快一百万。得到这个消息,我也是大吃一惊。后来才知道,这些钱,有的是退休金,有的是攒了一辈子给孩子买房的钱,还有的,则是借别人的。
我们家倒是一分钱都没投进去。为什么没投?因为没钱啊。工资要还房贷车贷,抛去生活费真的不剩下什么了。挣钱不容易,而且父亲从来不相信所谓的理财,更别说这个了。
这一票,他们干得很大。垫进去几百万之后,房子也盖好了。原本拆迁的日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堂哥坐不住了。顶不住资金压力,刚住没几天的联排别墅抵押了出去,没多久,卡宴也不见了。
堂哥焦头烂额的电话不断,可电话那头,总有一个最重要的人联系不上。
树倒猢狲散。
家里亲戚也坐不住了。眼见楼起,却不见楼拆,一辈子的积蓄难道要付之东流?
后来,才知道,市委书记在新建公墓的项目中,脚步太大,平坟的过程中犯了众怒,被人告了之后被纪委立案调查,结果查出经济问题后被抓了起来。原本拍板的项目也随之停止。
这就是我的故乡,比生态环境更恶劣的是政治环境。关于政治,变幻莫测,覆雨翻云,岂是我辈所能揣测?
后来,堂哥还算仗义,用抵押别墅和卡宴的钱把亲戚们的钱都还了。自己,则又搬回了之前的塌陷区居住。那些盖的根本不能住的危房,他说要留着,也许下一任市委领导上台,就会拆了。他在等这个机会。假如拆了,他说拿到钱以后,他一定全部存银行,再也不干这行了。
回深圳之前,堂哥说要送我。一路上,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到了进站口,我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个……他挠了挠头,polo能再借我开段时间吗?你嫂子上班远……
那个嫂子还是之前那个吗?我把车钥匙递给他,欲言又止。
火车,即将带我去远方。
回头一望,堂哥盖的那些房子,竟如同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