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人,我曾经写过。是这条马路上唯一的拾荒者,常年穿着灰不溜秋的外套,看起来很脏的样子。因为衰老,佝偻,褴褛以及拾荒,路人总是很嫌弃她,对她不屑一顾,仿佛她只是一个行走的垃圾桶。但仔细看她的衣服,只是因颜色陈旧和破烂不堪而显得有些脏,实际上,她的衣服上并没有真正的脏东西。
在这里生活的几年,只要我出门,总能在这条长长的大马路上的某一处遇见她。有时在路的这一头,有时在路的那一头,有时在路的中段部分。总之,她一定在马路的某个点上。只要你想看见她,就绝对能看见她。刮风下雨,也绝无例外。从早晨六点多到晚上六点多,她一直穿梭在这条马路上,捡捡零星的塑料瓶,废纸或者别的什么。她仿佛是被绳索拴住的一只老蚂蚱,永远逃离不了这条路的束缚。
这条马路只是一条普通的乡村公路,路两边有一些小商贩,便宜的快餐店,露天的蔬果摊,农用化肥店,杂货铺,以及小诊所和补胎店等,都是一些满足农村人最基本生活所需的小店。所以这条马路并不像城里的街道那么富有。我所说的富有不是指街道如何繁华,而是指城里的街道产生的各种生活垃圾很多,可再生资源自然就很多,可这条马路贡献给拾荒者的资源却很少,它生产不出城里那么多丰富的“矿产”。对于拾荒者来说,越繁华的街道“宝藏”越多,值钱的垃圾也越多。这条乡村马路对于城里的街道来说,简直就是沙漠与草原的区别。
以前我总是想不通,她为什么不去城里拾荒呢?那样收入要比现在多得多,生活上就会宽裕很多。至少不用这么起早摸黑。这条马路实在太贫瘠,一年到头也捡不到什么值钱的宝贝。这条路上的行人不多,而且在这条路上行走的路人也不如城里人阔绰舍得消费,所以能产生的垃圾很少。也因此,这条路绵延数里没有设置一只垃圾桶,不如城里的街道三两步就有一个垃圾桶。它只是在马路中段部分有三只很大的垃圾箱,供村人丢弃生活垃圾,而无非是些不能再利用的废物,但凡有一点用处的东西他们都是不舍得丢弃的。而城里的垃圾桶总能捡到半新不旧颇具使用价值的东西。
在这条路上每天花那么长的时间,捡到的垃圾却只相当于城里一只小垃圾桶就能贡献的。从经济学的角度讲,这条路不值得拾荒者投资——回报率太低。所以她才成为这条马路的唯一拾荒者,没有人屑于和她竞争。但凡有一点经济头脑的人都不会沦落到这条路上。而这位拾荒老人却在这条马路上一捡数十年。
那天大年初一,阳光正好,云南特有的明媚如春的天气,正是出行游玩的好时节。这天路上的行人比往常少很多,仿佛大家都忘记了还有这样一条乡村公路。这时大家几乎都不怎么出门呆在家里团年,又或者早已提前出远门访亲去了。我临时有事要出门,非常意外的在路上看见了她。原以为大过年的,她会休息几天,没想到她依然上路了。更没想到的是,她没有如往常一般戴顶破草帽提个蛇皮袋拿只火钳,而是露出那常年不见阳光的干枯的白发,以及那张总是深埋在破草帽底下的沧桑的脸,那张脸如大树干裂的皮,饱经岁月的摧残。但在那天看来,那如手风琴般皱褶的面庞透着一种宁静的慈祥与和蔼。这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看清她的脸。她身穿一件深红色的棉袄,像是特意为过年准备的,看起来有七八成新,与以往的灰黑风格截然不同。她把双手垂放在身侧,没有提任何东西,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在马路上悠闲的散着步。那种怡然自得一度让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人。再仔细一看,她那特有的佝偻身材,绝不会认错。就是她,这条路唯一的拾荒者。
这是我见过她穿得最漂亮的一次。
在我印象中,拾荒者应该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因为这种职业没办法保持干净整洁吧?又或许是一种自暴自弃式的邋里邋遢。我曾见过一些城里年轻的拾荒者,用三轮车带着孩子,黄昏时从路边的垃圾桶里寻找可以勉强食用的残蔬烂果。不论是站在垃圾桶旁的大人还是坐在三轮车里的小孩,都像从煤炭堆里滚出来的,衣服早已看不清底色,一口泛黄的夹着腐烂食物渣滓的牙齿让旁人退避三尺。可是这位老人,从未让我有想逃离的冲动。相反,每次遇见她,我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她身上很久。
记得去年这里修路前,这条路上铺的柏油早已荡然无存,路基底下的碎石争先裸露,整个马路凹凸不平,坑坑洼洼。车子开在上面就像坐在手扶拖拉机上似的,屁股不停的颠簸起来。出太阳时,满路的灰尘,能见度只有一米,我们的车总是开得很慢,几乎像在走路。下雨时,路上全是淤泥,每个坑里像小水塘似的,蓄满一池的黑水。车子一碾过去,淤泥四溅。路过的行人和骑电车的人们叫苦连天,怨声载道,没有一天能干干净净的出门或回家,不是一身白灰就是一身泥水。这时,我总是想起她来。想她现在身在何处,以及如何面对这条泥泞不堪的马路。她会不会就此机会在家休息一段时间,或者选择另一条平坦舒适又富有宝藏的马路拾荒?
我又在这条面目全非的路上看见了她,那个瘦骨嶙峋,佝偻着背,穿着灰黑外套的小小身影。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走在马路的一侧,悄无声息,踽踽独行。只是那马路已经没有任何一块完好的地方,没有一丁点儿地方可以供人下脚落地。她全身上下如同这路面没有一块干净整洁的地方,满是车子过往又或是自己踩踏而烙上的泥痕。她走得异常缓慢,就像她在那里定格了似的。每一步都令人头痛厌倦怨恨。那么长的路,一步走完下一步还是淤泥坑洼,永远没有干净的角落,泥泞与艰难永远没有尽头。那样的路,我坐在车上都极不舒服,何况赤身走在那漫天的灰尘与齐踝的泥泞里。我无法想象那几个月她是如何渡过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在这条路上一走数十年,从未想过换一条路走走。这座城里有那么多条路,似乎随便哪一条都比这条强。可是她却偏偏选择了这条最贫瘠最艰苦的路。每天如此,从无间断。
我原以为,这条路只是她被迫选择的一条求生路。正是大年初一那天的相遇,让我对她的选择有了新的看法。也许这条路并不只是从物质上养育了她,还有精神上的慰籍。在不拾荒的日子里,在举国同庆的日子里,她没有呆在家里享受春节难得休养生息的好时光,而是选择盛装出行,在这条路上捡拾一路的阳光与温暖。这条路她已走过千万遍,再也没有任何新鲜可言,甚至可以说这条路应该是她的耻辱和厌倦的发源地,她在这条路上从未获得路人赞赏崇拜羡慕的眼光,路人所给她的除了冷漠嫌弃毫无作用的同情怜悯之外,她还获得过什么呢?她应该比任何人更厌弃痛恨这条路。可是她没有。也许她是真正喜欢这条路的。她不在乎外人的眼光怎么看她。她不属于任何人,她只属于这条路。哪怕它再泥泞再破烂,她还是坚定执着的走在这条路上。十年如一日。
春节过后,我再次见她,她已经脱下那件红袄,换上了灰黑的外套,戴上那顶破草帽,提着一只大塑料袋,走在这条陪伴她无数个寒来暑往的马路上,开始新一年的拾荒。
有次驱车回家的路上,我那身着优雅的同事用一只纤纤玉手托着她那洁白光滑的下颌,百无聊奈的趴在车窗上,打量着过往的行人,突然对我说,你看,那个捡垃圾的老太婆,整天都是脏兮兮的,从没穿过一身干净的衣服。
我立即回答道,不是,我见过她穿得干净整洁的时候。
我从未与拾荒的老人说过一句话,也没有施舍帮助过她任何物事。我们只是擦肩而过的过客。虽然她是拾荒者,我是一个平凡的路人,而我们却走在同一条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