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码01是小树,或者是参天大树,底下椭圆形的一堆是褐色的沃土,笔直的一条是挺拔的树身。
是的,01是一棵树,每个人生命中都会有的一棵树,是村头白发亲娘倚望你远去、盼归来的那棵歪脖子老树,还是邻居家墙头探出头的一枝缀满青红枣子的老枣树,还是上学途中农田水渠边那棵哗哗响的白杨树?
这样的树,在我的生命中有三五棵。
1、村头梨树园的梨树
每年国庆前后,村头的梨树园都会招帮工摘梨。河北大鸭梨,驰名中外,一个个金灿灿荡漾在绿叶掩映的枝头,整个果园飘扬着浓郁的果香。
这是个好活,活计有趣轻松,闲下来时可以随便吃,报名的乡亲很多,去晚了都很难抢到。我也曾去过,是亲戚家姐姐带我去的,她每年都去帮工,算是个熟工,所以带个把人进去,只需要跟工头讲一声就成。
那一年我上初一,十二岁的我很快活地在梨树园里窜来窜去,又登上梯子去摘高处的大鸭梨。那个时候我很瘦,刚刚长成大姑娘的模样,眉眼俊俏,也很招人眼。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活计,让我快活无比。
冬天到了,梨园里面只剩下干瘪的枝丫,可是不影响农村的孩子们三五成群相约到野地里面玩耍,即便北风呼啸也阻挡不住,冬日梨园仍旧是乐园。
我清楚地记得小弟爬到树上,摘到了一个略有干瘪的梨子给我吃,这是秋天采摘时被工人们疏忽落下的,真是美食,我吃得津津有味。
2、姥姥家小院前的大槐树
三年级的初夏,村里的小学校年久失修,校长、老师们带着学生到村里打谷场、林荫路上上课。师长很焦虑,孩子们却快活无比,每天带着自家的椅子、凳子上下学,中午在林荫路上睡倒一片。上课时可以听头顶的小鸟叫,冷不丁一滩鸟粪掉落在课本的彩色插图上。远处难得一见的飞机,轰隆隆飞来,还有四周田野里的清风送来庄稼的香味,让我们课间禁不住溜进了庄稼的海洋里,四处寻觅能吃的未成熟的瓜果。
这一切都让儿童心旌摇荡,上学于我们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学知识,而是童年的美好活动,连老师、校长都陪着我们玩。
校长皱着眉头对我的母亲说:“琳琅是个好学生(我的确从小是学霸),别给孩子耽误了,给她转学吧,等村里小学盖好了新房子再回来。”
我并不知道转学意味着什么,也不觉得被耽误,只是很虚荣地觉得,转学了说明我是个老师眼中“不能耽误的好学生”。
于是,我很顺从地被带到了石马村的姥姥家。从此,开始了我孤独的童年时代。
我真的孤独,成绩下滑,开始不写作业、逃课,好几天溜到舅舅家废弃的老院子去摘枣拔萝卜,对面破败的屋子里停靠着姥爷预备的大棺材,漆得黑亮,也一点不知道害怕,还把偷摘吃不完的枣子储存其中。经常经常就这么大半天过去,一整天过去,直到我的班主任心灵,一个漂亮的女教师找上门来。这时候姥姥姥爷才知道我逃学了,但姥爷常年瘫痪在炕上,姥姥要照顾他,还要做家务,没空管我。
所以在姥姥家那一年我过得内心荒芜,成绩也就中不溜秋,有时候来个不及格。但是没有关系,没有人关心,我自己也不关心,只是一个劲地想家、想娘亲,一遍遍地在姥姥家门板后面用学校偷来的粉笔头写:“我要回家”。
写到这里,好像还不关槐树什么事。但是这些背景交代不可缺少——我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几乎无人关心,一如槐花自开自落。然而,虽然孤独,却也有着农村孩子野性的快活。
姥姥家是个相对独立的小院落,坐落于一个高台之上,满面疮痍的两扇小黑门正对着一个土堆成的小平台,右手边是柴火垛,垛边是一棵高大的老槐树,老槐树的脚下是墙洞里流出的排水沟,它永远不愁水土,年复一年地自在生长,几乎笼罩着整个小土台。槐花盛开的时节,我可以跟着表哥用竹竿缠绕上铁丝,去勾取枝头的槐树花,大把大把地揉进嘴里,姥姥会和上棒子面,加上鸡蛋和盐,给我们蒸“扒拉”吃。这可真是难得的零食啦。
更多的时候,姥姥会和一群村里的老头老太,坐在槐树下打老式的长长的纸牌,跟麻将一样,有筒、有条、有万,是一种扁长扁长的、好像被烟熏得发黄的纸牌。更多的细节想不起,我的印象已经模糊了。
这个时候,我就蹲在姥姥后方,拿跟小木棍拨拉地上飘落的槐树花,那么洁白晶莹而又香喷喷的槐树花,一朵朵飘落在小院墙下流出的小水沟里。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像电视里的林妹妹了。
3、孤独的牧羊女
天苍苍,野茫茫,姥姥叫我去放羊。
几乎每个周末,我都要被姥姥轰起来,让我去二里外的水坑滩边放羊,无论四季。
姥姥家有三只羊,一只大的,两只小的。我喜欢抱着小的,小羊羔很乖,但是身上有白色的虱子,我也不管,反正我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我有时候连头脸都不想梳洗。
姥姥牵着母羊,我赶着抱着两只小羊,一起去河滩边。姥姥捡起板块砖头,哐哐地把拴羊的铁棍砸进河滩,小羊不用拴,反正妈在它们就不会跑远。
然后姥姥直起腰,跟我说声:“晌午回来吃饭。”我“嗯”一声,她就蹒跚地走了,家里还有瘫痪的姥爷和一大堆家务在等着她。
我没有时间概念,有也没有用,因为我没有手表,只是凭着日头慢慢爬高来感受。我没有玩伴,没有玩具,也不能跟羊玩,但我捡了一堆破碗片和长短不一的木棍,我可以自己“做饭吃”。水坑滩的沙土应有尽有,浅浅的坑里还有“大花鞋”等小生物,所以我还有水源。
河滩有个小坡,坡上有一棵大柳树,大柳树裸露在地表的根粗壮坚硬、扭曲着盘在一起。在树根靠近土坡的地方,有个被黄色沙土掩盖的小洞,上面还插着一根小棍——这是我的“盘丝洞”。
说是“盘丝洞”,不如说是我的碗橱,因为我的所有“炊具”、“餐具”都埋藏在这里,每次来了我都给扒开取出来玩耍,太阳落山的时候再给埋回去。老柳树下的沙土与众不同的细腻,还带着漂亮的黄色,我非常喜欢。对于我,当时一个孤独的、没有玩伴和玩具的10岁的农村女孩子,即便是稍微与众不同的一点黄土,也非常惊艳,认为美丽无比。
我三年级去石马村借读,四年级的暮秋,姥爷病逝。
四年级快要结束的六月,那么一个周末上午,我对家、对母亲的思念积累到了顶点。不管不顾地自己一个人奔走了几公里的村路,想私逃回自己村。我迷路了,时近中午,大太阳明晃晃照耀在头顶,照耀在田野上,有些麦田还没有收割,长得很高,我看不清前方的村落。
我开始抽泣,幸好空荡荡的田野上有个老大爷在放羊,我上去就直愣愣地问:“你知道XX(我父亲的名字)家在哪吗?”
我很没有礼貌,但是老大爷没有在意,笑哈哈地指给我,我才知道我的村庄,我的父亲母亲和姐弟们生活的村庄就在一田之隔。
傻乎乎的孩子不知道道谢,头也不回拔脚就朝着家里跑。母亲正在厨间做冷汤条,见了我十分惊讶,但没有骂我,只给我盛面吃,然后匆匆出门找邻家哥哥赶紧骑车去姥姥家报信,告诉姥姥我没有丢。
......
我以后再去姥姥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姥姥也在我大学毕业那一年作古,从此我再没有去过石马村。转眼间这么多年过去,那个坑滩应该早就不在了吧,老柳树也不在了吧,存放着我的碗筷的“盘丝洞”也不在了吧?
摇啊摇,摇过外婆桥。外婆对我笑,夸我是好宝宝。我不记得姥姥有没有夸过我是“好宝宝”,但我,年近不惑的我,开始思念我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