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南方雨水充沛的时节。庚子年的雨水漫灌,沉甸甸的。
新闻里,黄土裸露出来,冲散开,和在水里,滔滔不绝,连绵不断。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一晃已是二十多年前了。父亲去土堤上轮流守夜;母亲抱着孩子彻夜难眠。废旧的汽车轮胎备在家里,脸盆也成了救生用品积在角落。
“不怕,洪水来了,咱们就趴在轮胎、脸盆上,用手划出去。”母亲抱着孩子说。
“那爸爸呢。”孩子不安地问。
“爸爸守着堤,堤不垮,爸爸就会回来。”母亲回。年纪尚小的孩子听不懂这背后的逻辑冲突,安心地睡去。
九八年之后,市府开启了一项长达十年的防洪大堤修建工程,将大提的防汛能力从防十年一遇的能力提升到百年一遇。那之后的城市安详,再无九八年的忐忑不安。
“市里一切安定,就是街上排水不好,马路被淹没了不少,出门不方便。”母亲在电话里报平安。
雨水合着风,把祖上留下的老房子给掀塌了一部分。
“等这场大雨结束,要去乡下修葺下老房子了。”父亲说道。
粘稠模糊的梦境里,老房子安然无恙,爷爷奶奶安然无恙。
小孩从床上爬起来,床下的锡桶里装着小鱼虾,爷爷的鱼篓靠在角落里。奶奶把单衣往小孩儿身上套,抱到桌前,是刚蒸好的水鸡蛋,乘热吃,吃完再去玩鱼虾。母鸡在脚边咯咯哒,米饭吃不掉偷偷甩一筷子在母鸡身前,看它们咯咯哒地啄。动作要乘奶奶在灶前忙活。爷爷在一旁看着,微笑眨眨眼。
雨水夹着风的时节夜里,砖木结构的房子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小孩儿夜里被惊醒,不敢作声,把头埋进枕头下面,用漆黑隔绝漆黑,看不见看不见、听不见听不见,没事没事睡醒就好,没事没事乖乖听话不怕恶婆婆带走。
清晨,雨过天晴,砖石台溜光,院子里的黄土和水变稀泥,溜滑。落脚要小心翼翼,会摔倒。院子深处的桔子树翠绿融融,枝头缝里长出花骨朵,过几日清香四溢。杂草也茂盛了,美人蕉又分出了几条新茎。泥土香和草香借着水汽弥漫在空气里。
小孩儿把装着鱼虾的桶提到院子里,捡起棍子拨弄一上午。
“莫淘气,鱼虾都戳死了不好吃。”奶奶告诫。
“不得死,不得死,活蹦得很。”小孩回应。
“不乖的话,晚上恶婆婆要来把你抓走的!”奶奶说。
“啊!昨天恶婆婆来了,我听到了,就在房顶上!”小孩舞着木棍,指着屋顶说。
“晓得怕了,晓得了就把棍子放下来,去帮奶奶摇点井水上来。”奶奶喊着,指了指五米开外的井水池。
“要摇好多噢?”小孩骑在压泵柄上,像骑跷跷板,一跳一落就是一口井水从壶嘴里冒出来,伴着老井沉重的喘息。
两桶水压完,筋疲力竭。奶奶说得力,要奖两颗茶叶蛋。
爷爷回来了,小孩描述晚上的声响给爷爷,说恶婆婆晚上来抓人了。
爷爷看着奶奶说:“你莫吓他!哪里来的恶婆婆!”
奶奶说:“不吓他得乖吗?淘气死,一桶子的鱼虾都要盘死。”
“本来就是抓给他玩的,几个鱼虾要莫得紧。”爷爷摸着小孩的头讲。
“你啊,就惯着他,到时候他要爬到房顶上掀瓦!”奶奶撅起嘴不悦。
爷爷不说话,把小孩扛起在肩膀上,让小孩看着屋顶。
“你看,没有恶婆婆。白天没有,晚上也没得。”爷爷说。
“那晚上是什么响?”小孩儿低头看着爷爷的脸。
那是屋灵。住过这个屋子的先人,会托灵在小动物身上来看望在世的人。他们喜欢在雨夜出没,雨水声淹没了他们的动静,好不吓到后人。他们偶尔来看一下,看一下便走。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得到动静,只有先人最在乎的人,才能察觉到声响。
“先人保佑着你。”爷爷说。
小孩心里沉重的恐惧放下了,又跑到桶边上,戳鱼虾。大河虾细长又优雅,尾巴一蹭,就撞在了桶壁上;泥鳅漆黑的上下窜,滑腻腻的抓不着;雕儿鱼可以停在水中,一有动静就火箭般冲出去。
桶太小,要放到井水池里耍,是个更广阔的天地。
梦境里,井水冰凉,没过膝盖。从冰凉的梦境里醒来,还能听到屋外雨水漫灌的声响,声响如多年以前的雨夜,只是没有多年以前的担忧。
一九九四年,爷爷在那屋子里去世。
奶奶往返于城市和乡下居住,在城里的时候舍不得乡下那屋子;在乡下那屋子里又舍不得城里的儿女。
二零一二年,奶奶在那屋子里去世,再就没有那舍不得的往返。
奶奶去世之后,屋子里再也没住过人,闲着。
想来,雨夜时,他们托灵来看看后人,看不到,一着急,就掀起屋顶;后人回来修房子,还能瞧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