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挂断了母的电话,我立刻就后悔了。
车窗外下着蒙蒙细雨,一滴滴的小雨,只剩下一抹余晖落下,远山只剩下黛色的模糊轮廓。
火车半小时后就会经过我的村庄,那时就看不见了,不知道母亲路口站了多久了。火车在夜色中行驰。窗外,灯火阑珊。想起这么多年来,一直很少回家,儿时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儿时,我总是拿母亲来和自己比较。相比之下,母亲个子矮小不说,还佝偻着腰,经常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衣和一双布满泥土的黑色布鞋。嘴上不说,但内心深处我是嫌母亲的。于是,我不愿意在人群中大声喊母亲,生怕别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害怕异样的目光让我无处躲闪。
人一旦心生厌弃,再多的爱都会显得卑微。
宁可让我的座位空落落的,也不愿意母亲来参加家长会。幸亏那时我学习好,即便是撒谎,老师认为是真的。所以每次家长会我都编各种理由告诉老师,母亲不能参加。老师见母亲从未参加过我的家长会,便决定到我家家访,我一下慌了神。
那天,老师跟在我后面,我生怕很快到家。我一边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胡思乱想:如果老师看到母亲焦黄的脸、黑黄的牙、灰不溜秋的衣服,还有岁月刻在她脸上的苍老,加上没有告诉母亲开家长会的事,那在我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形象完全毁了,指不定老师和同学一样看不起我;如果母亲得知我是因为嫌弃她,才不愿意让她参加家长会,母亲会不会气炸?我紧张的手心直冒汗。
果然,母亲和往常一样,抛头垢面的出现在老师面前。对老师的突然来访,母亲也显得不自在起来,她语无伦次的请老师进屋。坐下后,母亲慌乱地给老师倒了怀热水,她双手开始搓着衣襟,母亲一紧张就是这个动作。相反,老师很得体的向母亲打招呼。当老师诉母亲这次家访的原因时,我的心都快蹦了出来,我像犯了特大的错,面红耳赤站在那里,等待着母亲的狂风暴雨。
我母亲没上过学,从小生活一直拮据,嫁给了我父亲,也是起早贪黑的劳作。所以母亲一心想着让我好好上学,在她心里只有学习才是唯一改变命运的途径,她不希望以后的我重蹈覆辙。
因此,只要听到我没好好读书,母亲便会打骂我。更何况我这次撒谎,比学习更严重,我能想家到母亲气急败坏的样子。想到这里,感觉太对不起母亲了。
母亲听完老师来访的原因,刚开始迟疑了一下,然后向我瞟了一眼,见我低着头脸红耳赤,收起了忖愤怒的表情,很歉意地对老师说,她平日里忙,确实忽略了孩子的学习,并且保证以后一定会参加家长会。
看到母亲紧张而又歉意地向老师保证,并且一再地叮嘱老师平日里多关注我。看到平日里粗声大嗓的母亲,这会正轻声细语的和老师讲我的日常,我开始怀疑这还是我那位非黑即白的母亲吗?
老师走后,我紧张变得害怕,我等待母亲的大发雷霆,然而,母亲有点失落进了房间,轻轻地关上了房门。我看不出母亲内心的一丝波澜,这使得我更加紧张,还不大发雷霆。
这件事过后,每次开家长会,母亲都会来学校参加,但从母亲没在我面前提过家长会的事情,只是轻描淡写的说到,只要我以后有了出息,她怎么样都行,她甚至愿意做最卑微的尘埃。青春时期的这种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在作祟,让我总是在人性的路口挣扎着、煎熬着。
因为贫穷,母亲这辈子都活得很卑微,她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也不敢在正式场合露面,就连我出家都没有来参加。与其说家里忙,母亲更想让我体体面面的岀嫁。但我把这一切的一切我都当作理所当然。
而现在,我已经多年结婚了,母亲仍然像儿时那样,总担心我不能照顾好自己。每次看望母亲,临别时,她总唠叨半天,叫我出门注意安全,天冷了莫忘了添加衣服,甚至还担心我会吃不饱饭……
火车在夜色中嘟嘟地飞驰着,望着车窗外的澜珊灯火,我一路忐忑。
这次,我从深圳乘车去赣州,这趟车要经过我的村庄。火车夜过家乡,最熟悉的景致与最亲近的人就在窗外一闪而过,近乡情更怯,兴奋激动眼间又成远离失落,那种感觉难以描述。
那天,我打电话告诉母亲,我去赣州出差,要路过村庄。母亲听了很高兴:叫我没到村口前就要打电话告诉她,她会站在村口的大树边等我,她要看我一眼,我答应了母亲。但很遗憾:雨越下越大,根本看不见外面,火车一闪而过,只看一个模糊的身影站树边。“母亲,有空一定回家看您。”母亲说:“你忙吧,我过得挺好,不用管我。”说完这句话,电话里一陈沉默。
我与母亲都不太善于表达感情,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想念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返回公司的那一天,我给母亲打电话,母亲问我大概几点钟能到达村庄,她会站在村口的大树下等待着我。我告诉母亲,到了村庄我会向她招手。母亲听了很高兴。
火车快到村庄时,突然,乌云覆盖了整个天空,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夜色中一片漆黑。车窗玻璃被雨淋得模糊不清,根本看不清楚外面,火车很快离开了村庄。
我不甘心,打电话给母亲,说:“母亲,要不我向公司请假,到了下一站我下车打的回来,在家住几天,再去公司上班。”
电话里,母亲慌忙阻止,语气坚决,仿佛我这样做,都是因为她引起的。我没办法,告诉母亲,下个礼拜还会去赣州,我会向领导请几天假,到家里住几天,母亲听了高兴得说不出话。
那天,我刚坐上车,公司就打来电话,说公司出了点问题,叫我立刻坐车返回公司。我只好打电话告诉母亲,说公司有急事,下次回家看望她。母亲说想见我一面,叫我快到村口的的时候打电话告诉她,她会在村口大村下等着我。
到了村口,又是晚上,我突然看见有束手电光在黑暗中照着火车,我正要开口喊母亲,火车又过了。
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颤抖着告诉母亲:“母亲,我看见你了。”
母亲说:“我也看见你了。”
夜色中,火车离村庄越来越远,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