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唐婉儿那天。
高三的夏天,照例那么难挨。云来来去去的绕过窗台,偷窥下邻桌的答案,又忘记了告诉我。
班主任推开教室的门,斜对角的哥们藏起了手机,嘴里胡乱背着化学方程。唐婉儿在她身后,例行的自我介绍。只是在高三还转来的同学让人充满了好奇。就像都混熟的沙丁鱼里钻进来一只泥鳅。
老师让她坐在我旁边,我倒没什么好奇。就像每个高中班级都有个上课睡觉,考试拉班级后腿的人物一样,我和几个哥们就星罗棋布在教室角落。我就像皇帝御膳前试菜的小太监一样,先尝了口福。试试这位新同学是老师喜爱的翡翠珍珠,还是一抓一把的烂骨头。
我埋头在胳膊里,透过缝隙留意着她。她不像年级的女生那样把头发梳的规整,几捋不安分的头发,就像抱窝的母鸡。临走时班主任让她把头发扎好,她满口答应。我从鼻子里哼了下,不是革命战友啊,自古以来痛恨应试教育的人数不胜数,可他们还是一面咒骂着,一面借它翻身。像我这样揭竿起义的人越来越少了。
下午老师来上课,一推门就看向我的位置。就像喜欢一个人,万千个后脑勺都能找出他一样。这种拿教育饭碗的人,最怕的无疑是我们这些不要成绩不要命的人。看我安分 ,她自然扫了下旁边:“唐婉儿,我不是让你把头发扎起来吗?怎么还散着。”就连老师都赶上高三女生一把抓的潮流,怎么容得了这样的唐婉儿。
“老师,我没带发圈。”骗人,我小声嘟哝一句,我明明见到她左手腕上戴着一块白色的手表。右手腕上绑着条蓝色的发圈。我当然不会揭穿她的小把戏了,整天坐在教室里,就连班花看的都腻了,新开的花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我倒乐意每天上演些这样的三国杀,总好过刘备不知道顾了多少次的茅庐。
她坐下时,我发现她笑了笑,样子像我家那只捉到老鼠不吃,逗它玩的猫。
第二天一早她来上课,高高的马尾露出光亮的额头,就像刚开的荷花。依旧是留着两捋不安分的发。
她第一次和我说话,是在我数着操场跑步的体特第八圈的时候。“这附近有花田吗?就是漫山遍野的花那种?”我当然知道花田是什么了,电视上大片大片的薰衣草花田,南方的油菜花还有一大块地的向日葵。可惜这里都没有。“没有,这里没有花田。”我背对她讲出。“没有啊……好想去看花啊。那等阳光明媚的一天,我们一起去花草市场看花吧。”声音里听不出失落,反而有种探求新大陆的好奇。我转头看向她,就像看一株长在石头缝里的小花。
北方开了学,就是夏天的尾巴了。她约我周末一早去看花。真是可笑,好不容易高三的假期,我不拿来睡觉,打游戏,反而去看花。
她穿着一条素色的裙子,头发自然的放下来。她没有多么好看,但也绝对不会淹没人海。就像漫山遍野的格桑花,能一眼看到的那一株。
在这个小镇,哪里有什么花鸟市场,柴米油盐早就取代了花花草草,即便你收到一束玫瑰花,转手也会被妈妈插在废旧的玻璃瓶里。
看不到花,也没见她有多惋惜,仿佛看花不知是看花,它只是一种逃离,逃离这些世俗的东西。就像是平淡生活里的调味剂。
“你想考什么大学啊?”她的声音又从远处飘来。“没想过,我的成绩不好,可能去不了大城市吧。”我装作漫不经心的回答道。有多少个像今天这样无眠的夜晚,我抱着被子,坐在窗前,任思绪飘啊飘。如果我的身体被困在了这里,那么至少我的灵魂可以独自远行,去看一看大片大片的花田,盛开在阳光下的样子。
我永远都忘不了她的回答,她的话支撑了我多少个暗夜 留我独自咀嚼回味。她讲她来到这座小镇,没有一个人认识她,她可以快乐的做自己。她说她一直都在找寻自己,她就像碎了满世界的补天石,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这话听起来很矛盾,就像猫的身体住着看家狗的心。但我知道她不是玩笑,我们很小,一直被逼迫做着别人喜欢的事,世俗的标签早就把你订在了砧板上,动一动,伤筋动骨。
”我大学会去北京吧。贾平凹先生曾说,北京很大很大,每天都有很多人和你擦肩,我喜欢它,因为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人想认识我。“
高中毕业,她如愿去了北京。我复读了一年,也考到了北京。
当我捧着一大束花在北京汹涌的人潮中独自逆方向前行时,想起了那不安分的发,跌跌撞撞的身影。
这些年,我偶尔会收到她寄来的明信片,在世界各地。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花前她写下:是谁在一边走一边唱一边回头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