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是孤儿,自幼凡事自己做主。她的名字也是自己起的。她读过师范,做过乡村语文教师。在课本里习得《说文》、《尔雅·释言》里“舫”字,于是将自己名字里的 “芳”改为“舫”。她从不过生日,是因出生日期不详,身份证出生日期写的是1939年,婆婆说,自己应该是1940年出生的。
第一次见到婆婆,是在林海音《城南旧事》笔下的胡同里:“胡同像一把汤匙,靠近汤匙的底儿上,正是舀汤喝时碰到嘴唇的地方。”三十年前,那个秋意正浓的晚上,我们站在“汤匙的底儿”的门墩前,飒爽的西北风从石榴树叶间拂过,送来馥郁沁人的果香。落月打在麻灰色砖墙上,一个影子,一束光,摇曳着,从长长的胡同尽头,朝我们挪近,步履紧促。
我和她的朋友们站在门墩前,他们学着她的东北腔,用大嗓门喊她,她以朗朗的笑声回应。胡同里,市井烟火的喧哗此起彼伏:颠勺的,摔碗的,拉胡琴的、骂孩子的、吆喝猫狗的、搓麻将的、拍球的、摁自行车铃铛的,可这些声音的分贝,都遮不住那远处的朗朗笑声。走到跟前,她收了手电,头一歪,忽地发现了人群中的我,立马绽放出如夏花般的单纯笑容,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和眼睛都闪闪亮,与月色一同印入我的心间。
听老公说,小时候,父母两地分居,母亲在东北农村,独自拉扯哥俩长大,受了不少罪。从小学校下班后,她还要做农活、种菜。她曾用大被子裹着着发烧的儿子,搭车穿过辽河,看病打针。老公还记得,小时候中煤气,是母亲背着他在村子里来来去去跑了一个钟头,直到他清醒过来。当我的儿子小时候生病,有婆婆在跟前做主,我的心就放下了。
婆婆倔强能干,从不用别人插手,她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哼着二人转小调,从厨房里整出一桌菜:小鸡炖蘑菇、炸黄鱼、肉、小白菜汆丸子、木耳炒鸡蛋、大馅儿饺子、腌咸鸭蛋、午餐肉,摆满四方桌。我们只需两只手揣怀里,站在厨房门口,看她热气腾腾地颠炒,陪她说说话。婆婆不是讲究人,但菜盛盘后,她不忘用抹布在盘边一抹,上桌的菜碟盘边必须是净白的,和饭馆一样。
我们年轻时,每到黄昏,婆婆做完一桌菜,会趴在窗台朝公交车站张望,盼孩子们下班回来一起吃。这样,一年年过去,孩子们各立门户,有了车子,很少坐公交车,下班越来越晚,总在外面馆子里解决晚餐,几乎不回家吃饭了。再后来,婆婆也因眼疾不能做饭,更不能再靠着窗框远眺儿孙的模样。
婆婆看不见后,却依旧能操控日常生活水电燃气柴米油盐酱醋茶消费,甚至各类西药,她靠手摸,就知道种类、剂量。她不遵医嘱,而是自己做主琢磨各类药物的副作用,自行服药。婆婆还喜欢对已长大成人的子女、亲戚朋友家的人情世故,大事、小事操心做主。看不见了的婆婆,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每日会花大量时间给儿子打电话,一打就是几个钟头,内容重复,反反复复讲,哪家亲戚的孩子现在退休了,去什么地方溜达了。她还聊起刚退休那会儿,跟老姐妹逛公园、看画展、打扑克的光景。说到最后,她叹口气,老姐妹们走了好几位,剩下的,有患老年痴呆症失语的,有的瘫痪在床,都不再能和她聊天了。到了该挂电话的时刻,她还会反复嘱咐,“加小心”几个字说了不下几十遍。
婆婆爱憎分明。在她健康的时候,逛早市,见有人欺负小摊贩,她会气愤地挡在前面,保护弱者。她曾彻夜不眠,为边疆受雪灾的灾民一针一线做棉被。她病重住进医院,护工态度不佳,她会发脾气找医院领导理论。直到后期,她已经心力衰竭,呼吸困难了,她又催保姆去市场做被子,保姆不解地问她,她答:“过几日,我走了,老家亲戚来参加告别仪式,住家里,没新被盖怎么行?”
除了操心里里外外,婆婆最操心的是那盆君子兰。第一次到她家,她就引我到阳台上看她的君子兰。这盆巨型君子兰,跟了她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前,她抱着猫合影,到有了孙子、孙女,每次拍室内合照,都以这盆君子兰为背景。兴许,婆婆反复唠叨的话不一定被儿孙接纳,但是,植物的灵性,却足以接纳老人的心念,从而默默生长,报以清香。婆婆害眼疾看不见了,君子兰依旧年年吐出金红如玉焚般的花蕊。
做了心脏手术的婆婆,越来越虚弱,但依旧在我去探望时,指着窗台上的君子兰,说:“花又开了,等我病好了,给你们分出根,你们都在自己家里养,养好了,你们看见君子兰,就会想起我。”
做了一辈子主的婆婆,终不能以个人意愿走完生命全程。婆婆走了,还来不及为我们将君子兰分好根,就走了。
我走到她卧房的阳台,初夏的风将雨水潲进窗框,淋洒在君子兰翠绿的叶子上。一直误以为,婆婆北方直爽粗犷性格与“清新儒雅冠红尘”的君子兰不相宜。其实,看到这如利剑、如铁骨铜皮般闪亮挺拔的叶子,一时间,我好似看到婆婆三十年前硬朗的身形,还有那笑颜,简单本真,恰似君子兰花语:“清香不染尘”。
在告别灵堂,亲友们将花瓣撒满棺木,婆婆安详入眠。我说:“妈,您又回到从前了,您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模样。”
我眼前浮现出三十年前那个胡同里,疾步走来的馀影。如今,林海音笔下的胡同已不在了,石榴树也连根拔起。幸好,窗台上的君子兰还在。